第996章 山高路远有时尽
辛弃疾也没有想到侯高朗看起来如此妥当之人,在一别之后竟然就一去不复返了。
在得知发生了如此符合封建主义内核价值观的事情之后,汉军上下也是唏嘘不已,为侯高朗的忠义之举而感叹。
当然,在短暂的感叹之后,所有人又都陷入了巨大的忙碌之中。
没办法,此战收获实在是太大了,俘虏也实在是太多了,又是在冬日,一个处置不当,说不定就会造成大范围的伤亡,到时候让两淮百姓家家戴孝,同仇敌忾,事情反而麻烦了。
为此,那些已经举手投降的宋军士卒与民夫在简单的打散重组后,又被重新发动起来,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自救运动。
这也幸亏宋军带的军粮也比较充裕,否则还得拿着山东府库来养活俘虏。
与此同时,对于俘虏的甄别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徐、沂、海、邳四州文法吏倾巢而出,开始对这些俘虏整编造册,并且询问登记家中情况。
当然,其中也不可避免的问到了诸如‘愿不愿意为大汉效力’,‘回到家乡之后,愿不愿意配合汉军起事’等一系列敏感问题。
所有人都十分忙碌,辛弃疾自然也如此。
而辛弃疾亲自来做的事情,理所当然也要更加高端一些。
“老李,咱们都是在巢县大战中并肩而战的袍泽,只不过当日我在统帅靖难大军,而你在池州大军中作前锋,总还是有一份香火之情的,所以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大都督,有什么话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李子远扶着腰肋处,有些意兴阑姗的回答。
自从知道好友侯高朗死讯之后,他就一直是这般神情恍惚的姿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凡侯高朗乃是临阵斗死,说不定李子远还能恨一恨辛弃疾,骂一骂刘淮,可如今侯高朗此等死法,让他想要发怒,却根本不知道要向谁怒骂。
辛弃疾见状只是微微摇头:“你可愿降?”
“愿意,不过得隐姓埋名才成,我宗族在扬州,兄长在江西作漕官,投降的消息若是传到大宋,我的家人必然会受牵连。”
辛弃疾提笔在文书上画了个圈,继续问道:“那你是想要在江北从我整顿兵马,还是想要跟随李太尉北上?”
李子远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
他知道这话其实在问他是想要跟着辛弃疾一起征讨宋国,还是想要跟着李显忠征讨西金。
这其实也是个两难的选择。
毕竟李子远的宗族都在两淮,他是个切切实实的南人,在征宋时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可这不就是与故国为敌了吗?
哪怕之前已经对宋国朝廷彻底寒心,却也抵不过一句故园情深,乡党难舍。
若是到时候某个故交坚守城池,在城头大骂李子远是不忠不孝的叛国之贼,又让他情何以堪?
不过去关西……真的是水土不服啊!
想了片刻之后,李子远还是正色以对:“我要跟随李太尉,经历此事,我担心……”
辛弃疾在文书上又画了一个圈后,方才抬头:“你担心李太尉会寻机自戕?”
李子远默然。
辛弃疾轻轻叹气,摇头说道:“不会的。侯高朗相当于用自己性命换了李太尉一命,若是李太尉不珍惜,岂不是相当于将侯高朗的性命也看得轻贱了吗?”
李子远当场愣住,半晌之后苦笑以对:“大都督不愧为天下有数的豪杰,果真是洞若观火。不过末将也算是近乡情怯,不太敢回乡,愿从李太尉去北方建功立业。”
辛弃疾点头:“且回去等消息吧。”
李子远走后,辛弃疾方才看着文书连连摇头。
此次大战中所擒获的宋军将领有近五十人,但大多数都是以前淮东大军出身。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淮西大军在完颜亮南征之时,精兵悍将已经战死了一批,比如姚仲、时俊等人;
然后又因为朝廷刚刚发生的剧变导致了一系列政治倾轧,以至于戴皋等虞允文心腹将领被清扫出军,到地方上充当武官。
而空出的官职大部分都由淮东大军的将领平调。
这也就是为了一齐出击,虞允文将两淮大军都捏成了一个拳头,各部之间都很熟悉,否则仅仅是这种将领平调,都得让兵马自行崩溃。
而两淮大军之中,除了淮东、淮西两部,还有李显忠池州大军的老底子,这些人方才是真正的精兵悍将,各方面素质明显高过其馀两部不止一筹。
辛弃疾招降纳叛,麾下将领自然是越精锐越好,可这些原池州大军的大将无一不对李显忠忠心耿耿,哪怕是扔了兵权,也要跟自家将主走一趟前途未卜的关西,这就很令人无奈了。
如果某位穿越者在这里,肯定会发表一些诸如‘封建时代人身依附严重’等言论,并且在心中照例反思一遍是不是自己搞出的思想解放成果依旧不显著,并且在日记上记录下来,并做出日后规划。
但是作为宋金时代的土着,辛弃疾自然不可能满脑子思考这些问题。
事实上,他本人也是刘淮的心腹私臣好不好?!
如今板上钉钉要成为大汉首任首辅的何伯求,在投降之时干脆就说他是要成为刘淮私人的!
因此辛弃疾也只是感叹李显忠果真是能拿捏住人的老将,随后就将手中名册翻来翻去,尽量寻求几个妥当人物。
这些事情李子远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摁着肋下,缓解了一番疼痛后,一瘸一拐的回到了自家营帐之中。
作为统制官一级的大将,即便是俘虏的身份,也还是有些优待的,最起码能独自一个帐篷,不用跟其他俘虏睡大通铺。
不过李子远进入营帐之后,才发现其中已经满满当当,左士渊等人正在激烈争执,人人青筋暴起,仿佛是想要生吞了对面一般。
李子远愣了愣,意识到没有进错帐篷后,立即有勃然大怒之态。
我这里是什么帅帐场所吗?还得容纳你们来开军议?!
他刚要呵斥,却听到左士渊大声说道:“你们这些缩在后面的,根本不知道前阵如何危急!也不知道飞虎军何等精悍!竟然还怪我提前开大阵?!我跟你们说,若不是我大阵开得早,我军早就溃散了!”
刘汜冷笑一声:“老左,你也别怪我们说话难听,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万人步卒甲士,竟然被千骑突袭得手罢了。看来你开大阵的手艺也不咋地。”
左士渊立即想要反驳,却被牵动了肚子上的伤口,一时痛的额头出汗,根本说不出话来。
魏友却替左士渊言道:“老左其实能做的都做了,不过飞虎军太精锐,又是那般地形,邵太尉催促行军之下,我们又能如何呢?
只能说这一战根本就不该打的。”
此言一出,正在召开分锅大会的俘虏们瞬间寂静,随后叹气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李子远不是没见识的人,他立即就想到了之前在巢县之战时,刘淮评价完颜亮的一句话。
正是:政治上的失败想要用军事来挽回,却殊不知军事乃是政治的延续,政治上已经输了,想要在军事上胜利何等艰难?
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何等相似?
沉默半晌之后,刘汜方才发问:“若是不贪功冒进就好了,拿下邳州,进可攻退可守,也足以应付朝廷。”
当即有人冷笑驳斥:“邵太尉虽然死了,有些谋划却还是有道理的,若是咱们在下邳消磨,任由辛都督聚集大军,用水军断我后路,再有大军以堂皇之势压来,岂不是更无胜面?”
又有人说道:“邵太尉不应该仇视李太尉,当夹河进军的……”
“那就是给辛都督逐个击破的机会了……”
“若是在大河以西进军,避开吕梁山又如何?”
“呵,山地不利于骑兵发挥,我等尚且是这般下场,若是在平原,让飞虎军撒开欢奔袭……呵……”
“你们这般说来,岂不是说汉军乃是无法战胜的吗?”
“自然是可以战胜的!尤其是如今河南山东乃是实打实的空虚,大宋万里大国,若不能得胜几场,岂不是笑话?”
李子远终于不耐,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将这群人全都撵出自家营帐:“可总该有个正常些的朝廷,总该赏罚分明,总不能临阵换将,最起码总该将军饷与开拔赏钱发下来才对!”
“摊上个这样的太上皇,纵是智勇双全又如何?!虞相公难道就不是智勇双全吗?若不是汉王……天子派人,此时虞相公尸首还在西市挂着呢!”
李子远说完之后,立即做出了赶人的手势。
当然,这些人来到李子远这里,自然不是真的召开分锅大会,而是想要讨论前途的。
“李豁子,你莫要着急,刚刚你被大都督唤走了,是要定前途吗?”
李子远赶人的双手微微一顿,猛然意识到这些人想要干什么。
这才仅仅一日,就想要继续抱团成山头吗?
李子远直接当众冷笑:“我从未打听过你们想要做何事,也莫要招揽我。
我为李太尉部将,深受知遇大恩,总归还是要以死相报的。
你们愿意为大都督马前卒也好,愿意随李太尉走一趟燕京也罢,全都不关我事!”
说着,李子远不顾肋下伤口,双手用力,将这些人全都撵出去了。
帐外刘汜直接跺脚:“这个李豁子!果真是蛮子性情,怎么到如今这般地步,也不想着抱团呢?!须知道咱们乃是初来乍到!”
众人纷纷摇头叹气,却也只能在寒风中散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