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峰的人生,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
他从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潮湿霉味的地下室,搬进了林澈为他安排的员工宿舍。
那是一个朝南的单间,虽然不大,但阳光可以通过干净的窗户,洒满整个房间,温暖而干燥。
他扔掉了那些破旧不堪、沾染着烟酒味道的演出服,换上了王姐请专业造型师为他搭配的、简约而富有质感的衣服。
“没想到。”
“我还有重新回到音乐圈的这一天……”
陈峰伸出手掌,想要抓住透射而来的阳光。
明明在来神话之前,他都打算这是自己最后的一搏,被拒之后,就彻底放弃所谓的梦想,去安稳回到家乡。
但没想到,林澈,这位澈神竟然真的接纳了他。
于是。
他不再需要每天黄昏降临时,就背起那把破旧的吉他,去酒吧里,唱那些自己都鄙夷、能换来几张钞票的口水歌。
在这里,他的任务不是唱歌,而是“调整状态”。他熟悉着那首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消愁》,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那些戳心的歌词。
而林澈,也开始了这首歌的制作。
与制作《泡沫》时,那种对技术和细节的极致追求不同,这一次,林澈的制作理念,只有一个字——
真。
他要的,不是一个用顶级设备和完美技巧打磨出来的、完美无瑕的工业品,而是一件充满了毛边、裂痕和温度的手工艺品。
编曲上,他摒弃了所有华丽的配器。
整首歌的基底,只有三样东西:一把木吉他,一台手风琴,和一段在背景里若隐若现的大提琴。
木吉他,负责讲述。它的扫弦质朴、沉稳,象一个深夜的旅人,在篝火旁,拨动着自己的过往。
手风琴,负责流浪。它在间奏中响起,带着一点点异域的风情和无法言说的漂泊感,悠远而寂聊。
大提琴,负责忧伤。它的旋律线被压得很低,象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歌曲的底色里,隐隐作痛。
三种最质朴的乐器,交织在一起,却营造出了一种无比醇厚、充满了故事感的氛围。
当编曲小样出来后,王姐和被林澈叫来旁听的苏晚,听完都沉默了许久。
“这个编曲……”
王姐斟酌着词句,她试图从专业的角度去分析,却发现自己被一种纯粹的情感抓住了,“很简单,但……但听起来,比很多复杂的编曲,都要高级。”
苏晚也点头,她看向林澈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异彩:“它给声音留出了最大的空间,就象一个最干净的画框,在等待一幅最浓墨重彩的画。”
“大道至简。”
林澈笑着解释,他将调音台推子的音量,又往回调了一点。
“像《消愁》这种完全靠歌词和情绪取胜的歌,任何多馀的乐器,都是在抢戏。”
他指了指那空荡荡的音轨,“我们要做的,不是给听众炫技,而是为歌手的声音,搭建一个最舒适、最能凸显他特质的舞台。”
到了正式录音的那天,工作室的气氛有些凝重。
林澈对陈峰的要求,也和对苏晚截然不同。
“陈大哥,忘了技巧,忘了音准,忘了所有你在酒吧里学到的那些讨好观众的东西。”
林澈坐在控制台前,通过对讲机,对着录音间里明显有些紧张的陈峰说道。
“你现在,不是一个歌手。”
“你就是一个在深夜里,喝多了酒,对着自己说话的普通男人。”
“你的声音里,可以有疲惫,可以有沙哑,甚至可以有破音。这些,都不是遐疵。”
林澈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它们是这首歌的一部分,是你人生的一部分。”
陈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戴上耳机,深吸了一口气。
改命的门票已经有了。
接下来……
要靠他自己了!
伴奏响起。
木吉他那沉稳的节奏,缓缓流入耳中。
陈峰开口:“当你走进这欢乐场……”
“停。”
他刚唱出第一句,林澈就喊了停。
陈峰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不对。”
林澈摇了摇头,按下对讲键,“你的声音,还‘正’了,太想去‘唱’了。你的第一个字,就带着职业歌手的起范儿。”
“放松一点,就当是在跟我聊天。”
陈峰点点头,示意明白。
第二次尝试。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
“停。”
林澈再次皱眉,“还是不对。你的喉咙是紧的,你在‘演’一个沧桑的人,而不是你‘是’一个沧桑的人。”
陈峰又试了几次,但都找不到林澈想要的那种感觉。
他有些着急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在酒吧唱了十几年,那些为了讨好观众而练就的“油滑”技巧,已经深入骨髓,此刻竟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他越是想放松,就越是紧张。
越是想“真”,就越是“假”。
控制室里,王姐和苏晚都看出了陈峰的窘境,有些担忧。
林澈看着录音间里那个抓着头发、满脸痛苦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他关掉了伴奏,也关掉了控制室的监听音箱,只打开了自己和陈峰之间的通话信道。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大哥,”林澈的声音,通过耳机,轻飘飘地传了过来,没有了之前的严肃,反倒象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你来滨海多少年了?”
陈峰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和录音毫无关系。他下意识地回答:“……十五年了。”
“十五年啊。”林澈轻声感叹,“想家吗?”
这个问题,象一根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中了陈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个离家十五年,一事无成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说“想家”?
林澈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道:“还记得,你当年组乐队,离开家的时候,你爸妈是什么反应吗?”
陈峰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斗。
他怎么能忘。
他想起了,那天,一向严厉、沉默寡言的父亲,第一次对他说了软话,抓着他的骼膊说:“峰啊,咱不去行不?咱家这小县城,也挺好。”
而母亲,则躲在房间里,压抑着哭了一整夜。
他走的时候,是清晨,没敢回头。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
林澈的声音,象是魔鬼的低语,在陈峰耳边响起,“唱这一句的时候,想一想他们。”
“想一想你这十五年,回不去的地方。”
陈峰的眼框,瞬间就红了。
林澈没有停,他继续用那种平静到残酷的语气问道:“这些年,受过最大的委屈是什么?”
委屈?
陈峰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是客人的叼难?是老板的克扣?还是被房东赶出地下室的那个雨夜?
不……
都不是!
他想起了,有一次,他在酒吧里唱自己写的歌,一首关于梦想的歌。
一个喝醉的客人,嫌他唱得太“丧”,影响了他喝酒的心情,随手就抓起一个酒瓶,砸在了他的头上。
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而酒吧老板,为了不得罪客人,反而把他给开除了。
那一刻,他觉得,碎掉的不是酒瓶,是他的尊严。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林澈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乐队的兄弟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别说了。”陈峰的防线,在这一刻几近崩溃,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兄弟……
他想起了,当初一起在破旧排练室里,光着膀子,喝着廉价啤酒,发誓要“死在舞台上”的兄弟们。
贝斯手,早几年就回了老家,考了个公务员,听说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鼓手,最现实的鼓手,为了给孩子赚奶粉钱,在工地上开塔吊,黝黑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当年的不羁。
大家,早就不联系了。
“死在舞台上?”这一句年少轻狂的话语,彷佛成了一句此生最讽刺的笑话。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林澈的声音,象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打开了陈峰记忆和情感的闸门。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不甘、思念、悔恨和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全部涌了上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象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隔音的录音间里,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控制室里,王姐和苏晚已经看得目定口呆。她们没想到,林澈竟然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心理诱导方式,来为歌手“说戏”。
就在陈峰情绪彻底失控的那一刻。
林澈对着控制台另一边,一直待命的录音师老刘,比了一个“录制”的手势。
伴奏,再次响起。
木吉他、手风琴、大提琴……三种质朴的乐器,交织而来。
这一次,陈峰没有再去想什么技巧和音准。
他只是将自己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倾注进了歌声里。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
他的声音,不再清亮,而是充满了沙哑和颗粒感。那不是唱出来的,那是从胸膛里,用半生血泪“呕”出来的。
他唱到“故乡”时,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他唱到“自由”时,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呐喊。
他唱到“死亡”时,声音里,却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和释然。
这是一个男人,在和自己的前半生,做着一场盛大的、无人观礼的告别。
一曲终了。
录音间里,陈峰已经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而控制室里,林澈、王姐、苏晚,以及头发花白的录音师老刘,全都沉默了。
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这首歌,狠狠地洗涤了一遍。
良久。
林澈关掉了对讲机,转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轻声说道:
“过了。”
“这一遍,就是最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