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北地的冬日总是来得更早一些。
茫茫枯草的海洋,随着拂过的风层层叠叠倒下又竖起,如同无尽的浪涛。
继续往北前行,植被越来越稀疏,直到彻底成为一片空无生机的荒原。
天地相接,黄沙弥漫其间,将一切事物都染得朦胧。
隐约可见两个黑点在大风中伫立不动。
那是塞北的王子达铎,他的双眼比这冬日寒风更凛冽,朝着南方遥望,野心在黑瞳中熠熠闪光。
他和西域的少年英雄巴希尔并称为当今世上最惊艳绝伦的年轻人。
所以,达铎是傲慢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和权欲。
他渴望一场战争,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宏伟蓝图的第一角,就是南下征服这空有庞大身躯,却透出腐朽没落气息的楚王朝。
达铎并不认为那里的年轻一辈有能与自己抗衡者,他对国子学的刻板陈旧、道门的名不副实有所耳闻,再说,楚王朝这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在十八岁前到达炼炁者。
而他和巴希尔,再算上光阴冢的年幼圣女,都做到了这一点。
十七岁炼炁,弱冠之年到达二层,如今二十有三,已是炼炁三层修为。
每到他夸耀这一成就地时候,太傅总会不合时宜地劝说:
“王子啊,你的天赋当然极高,终有一日能飞到比雄鹰更高的天际,但何必执着于这条断绝的道呢?别忘了北地的正统是巫术和阵法啊!”
这种情况下,达铎会反驳说:“正是因为我没有忘记,太傅。我们伟大的祖先还将这剑术,从渺远的仙道时代传承下来。而我会让此道抵达从未有过的高度,比这天宇更高!”
塞北曾有三大传承,阵法、剑术和神魂术,然而随着剑王在落鸿谷之战中被阵王击败,此道逐渐罕为人提起。
但其传承也并未断绝,只是陷入了沉寂之处。
直到达铎的崛起,此道又一次焕发光芒。
可这事却让所有塞北高层皆是颇为头疼。
北地流传关于王子幼时的一件事,据说他六七岁时异禀的天赋已展露无遗,塞北诸多强者都自愿教授他各自的术法,毕竟他们都希望自身的道能被天资绝伦的后辈继承延续。
达铎总能轻松入门,却都觉得不满意,一位位闻名遐迩的强者碰壁而归。
后来,连阵王和大祭司也亲身前来了。阵王说阵法能运筹惟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达铎觉得不能亲自战斗,多么无趣;大祭司说神魂术是王族正统,能杀人于无形,达铎又嫌弃不够光明正大,施法看着太笨拙。
这番言论自是相当冒犯,但两人毕竟对王族有敬意、也有惜才之心,只当是童言无忌,待其长大后就会理解。
然而,时至今日,达铎依旧没有走上这两道,倒是第一次摸剑,他就爱不释手,从此专研于剑道,不问其馀术法。
让高层头痛的问题就在此处。
剑王销声匿迹后,塞北清理了一大批他的族人和追随者,留在北地的剑道是不完整的,达铎再这样修行下去,迟早会遇到瓶颈,将天赋浪费在一条中断之道上,也颇为不明智。
可惜没人劝得动达铎,因为他的天赋实在高,其他人想用自己经验教导时,总会被他的表现征服,终是感叹不自量力,何必以己微末之能去度天才之心呢。
不过,也有例外,这位太傅别有些本事,若说其他人讲话,达铎最多听进去一二句,此人的提醒,他能听进五六句。
这位太傅来历较为神秘,二十年前莫名出现在荒野上,失去了记忆,人变得疯疯癫癫,且从那时起就是这副枯瘦病态的模样。
但他很有才能,摸爬滚打成为一名祭司后,在改进神魂术上做出巨大贡献,甚至收获了大祭司的称赞提拔。
“所以,太傅,你真觉得楚地那什么新人能挑战我?”达铎迎着烈风,沉声问道,他的声音似乎能将风劈开,在天地间回荡。
“不不,王子殿下,小人何敢如此说呢。王子的天赋睥睨世间,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挑战的,何况他仅至胎息之境。我只是觉得,此人也可能在十八岁前到达炼炁,嘿嘿。”太傅邪笑道。
“你派那些家伙真能起什么试探作用么,不如我亲自走一趟,去会会这家伙好了。”
“殿下三思啊!殿下如此尊贵之躯,怎能因对付一个无名小卒而深入危险之地呢?再说,这人说不定在将发生之事中被干掉了,就不必劳烦您了。”
达铎横眉怒目:“危险?你觉得对我而言存在什么危险么?罢了,说的也不无道理。先等你这事完成再看吧,若连这种程度的小事都能夺取这家伙性命,我的确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我们回去吧,王子,毕竟秋月节同样是北地的传统,到时候多热闹啊。”
达铎长期以来对这些节日是无感的,在众人欢庆时,他只想着训练剑法。
这次却是一反常态,笑了笑说:“太傅你倒是勾起我的兴趣了,那就随便走走,等望阙城大乱的消息传来吧。”
……
同一时间的望阙城三十六巷内,节日气氛已然氤氲满了大街小巷。
还未到夜晚最热闹的时候,斜阳西坠,暮色渐浓,街道已是灯火环绕、煌煌如昼。
按原定的计划,萧梦客几人装作寻常游乐者,以最放松的姿态穿梭于坊市之间。
说不准敌人何时现身,虽然他们抓紧时间去外城调查了一趟,却只得出与塞北相关者很可能又改头换面,不知藏到哪里的人流中。
傍晚时分,茶坊酒肆聚着各方来客,几人迎着拂面晚风,走入此巷,只见楼外酒旗轻摇,窗内人影憧憧。路边,卖糕团的小贩敞开了竹框,里面热气袅袅飘出,蒸腾着甜香之味。
在此人员密集之地,陈淮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一直四处张望,看谁都象隐藏的塞北人。
兀一转头,发现是几个孩童,他们举起彩纸扎的鱼灯,笑嚷着从人缝里钻过。
陈淮不由得哀叹道:“多好的节日,本该享受此刻,恶徒们怎么总挑这种时间啊!算了,等搞定此事,一定要放开来玩!”
萧梦客没有回话,因为他在留意仙道院士子们的踪迹。
他一开始并没有很同意公输易的计划,更多人卷入此事,总是带来更多变量,谁能保证士子中没有其他与敌人勾结者呢?
详细探讨下来,才确定了仅对最信得过的士子们发布此悬赏。
并且,初版悬赏极为模糊,只是让他们在节日时到三十六巷走走,留意潜藏的危险。
待到夜晚渐近时,再对筛选出的人们增添更详细的描述。
现在和公输易、许麦和高玄罡分开探查,不知有多少人接取了任务。
到了内城河畔,与对岸的目光交叠,原来是顾浣尘、花月和公主队伍,倒是在此地与她们相遇了。
周遭太喧嚣,花月只能摇摇头,表示她们也未有进展。
一个小女孩蹲在河岸石阶上,将莲花灯轻轻放在水上,烛火漾开细碎的波光,缓缓漂向桥洞的另一端。
这吸引了三位少女的目光,她们暂时与萧梦客等人告别,似乎也想买花灯玩玩。
临河的戏台下,围满了人群,等待着优伶入场、大戏开幕。
岸上的喧笑逐渐止息,画舫里传出清越的笛音,没想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现身。
月色渐明,入夜之后,三十六巷的欢声笑语又增了几分。
各家檐下悬起花灯,晕出团团柔光,将青石路面染得带上了暖意。
有人表演打铁花,万千流金,星星点点,坠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