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地,今日醉香楼成了各方势力汇集之地。
这倒不是说酒楼先前就并非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毕竟在京城外围诸店中规格较高、又接近天子令考核之地,怀着憧憬奔赴京城的年轻人们,自是将其作为议论、交游和分享消息的首选场所。
只是此刻,酒楼内竟然清淅地划出了几个局域,不仅因为境遇相近者倾向于抱团,还表明这些团体之间互有龃龉。
除了萧梦客之前说的正道左道邪道之分,还有平民和世家、外地和京城、得天子令者和参与选拔者之间大大小小各种嫌隙。
不过,这番“道术为天下裂”的情景中,有一桌尤为不同、相当显眼。
这一桌集齐了按理说相互排斥的各方背景者,却是觥筹交错、和睦相处。
不觉间他们吸引了许多目光,感受到这一点的萧梦客也在暗中观察着目光的来源。
无论如何,这一潭浑水虽暗流涌动,却终究藏在水面之下,若无人搅动一把,待众人散去,也就此作罢。
可是,有人来了。
他想利用这错综复杂的湍流,为自己造势,但他并没有明白,自己才是最大的异类。
来者正是宋景云。
他一直怀有梦想,让道门重新伟大的梦想。
随着仙道衰落,宗门时代转向诸国并立时代,道门不知为何,没有成为一个单独的强大势力,反而沦为新兴国家的附庸。
到了如今,虽被尊为楚王朝圣地,明眼人都知其近乎花瓶。
修士们真正憧憬的是国子学,官方规定的修行学习途径是各级学府,才华横溢者更愿意进此类机构为师;普通人则宁可去本地附近的武学宗门,毕竟武学用处更大,也能学到些小法术。
道门没有在各地办学的权力,总部又恪守旧时规矩,导致其中氛围死气沉沉。
而仙道院的创建,在他看来就是绝佳的机会,以正道之名,笼络人心,成为年轻俊才的领袖,重振道门声望。
总算还是赶上了最后一批天子令的名额,他已经厌倦了和各地家族谈合作讲条件。
与师妹一齐踏入酒楼,身后还跟着两排小道士,一身正气、威风凛凛,和楼中混乱之景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他自是立刻意识到这样的举止太过不接地气,扫视一圈,决定先找个熟人,表明自己能融入其中氛围。
这熟人当然就是萧梦客。
他来到萧梦客几人桌旁,面带微笑,拱手作揖。他那一向臭脸的师妹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萧梦客自觉和他没啥好聊的,而且这人行事过于注重礼节,在此地显得很是滑稽。
随便东拉西扯讲了几句,萧梦客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便拍了拍顾浣尘,说:“小顾你不是对道门法术有兴趣吗?这下可以直接请教宋道长了。”
顾浣尘轻轻颔首,也向宋景云打了招呼。
宋景云问道:“这位姑娘气度不凡,也是来自江南家族吗?”
他此言本意是想恭维,却引得许多旁观的人略微不满,觉得他有点看人下菜的意味。
顾浣尘自我介绍了一下,就开始提问,依旧是上次那关于法术划分的问题,只是她这次讲得更委婉一些。
宋景云一听,觉得是很好的表现自身学识、宣扬道门正统的机会,于是自觉提高了声量:
“顾小姐提了一个好问题,小道就献丑解释一二。想必大家都了解当下的状况,作为修道圣地,道门自是要站在最前沿,探索最关键的问题,所以集中精力于与境界直接相关的内丹术方面。”
感受到氛围不对,他自知言失,连忙补充道:“小道所言主要是解释道门专注某些术法的原因,绝无贬低其他之意。我们来仙道院就是为了与各方英才交流的。”
“感谢道长的讲解。道长诸法平等、兼收并蓄的气度让小妹颇为敬佩,那就预祝您能在与其他法术交流中有所收获。”
宋景云正要随口礼貌一两句结束话题,师妹却察觉此话中的不对,开口了:
“顾小姐此言差矣,我们道门既为正道,说什么兼收并蓄就偏颇了,总还是要以道门法术为主的。”
宋景云眉头微皱,他肯定同意师妹的话,但说话要合时宜,贸然行事只会对自身不利。
为了逆转颓势,他干脆走到酒楼中央,在一番客套和安抚情绪的说辞后,正式开始演讲:
“今日很巧,诸位天子令获得者聚于一堂。在仙道院创建这样的要事、喜事背景下,作为大楚圣地,自是要有所表示。”
“小道已从门内前辈、宗主处获得允许,可与诸位分享部分基础法术,以表诚意!”
听到这话,饶是之前有所不满的人们,也都是眼前一亮。话难听不是问题,若能带来实质利益,大家总会更加礼貌相待。
“道长大义!不愧是正道领袖,咱们兄妹愿意跟随道长,在道长带领下研究新术!”席间忽有夸张的称赞声传出,一个肥硕的身影扑到宋景云前方,是许稷。
虽然有不少人鄙夷这种谄媚的举动,但他们都知道现在的情况。
宋景云要当仙道院的领袖。
还未真正入门,已经提前开始争这些东西了吗?
萧梦客只觉很无趣,要争就争吧,说不定还利于自己浑水摸鱼。
花月看许稷此举,露出厌恶的神情,她讨厌此人,也不喜欢那些标榜正道者。
冷冷地问道:“奴家有一事好奇。既然要以道门为主,你们的分享恐怕不是无偿的吧?是要象这肥猪一样交投名状?”
宋景云保持风度回应道:“基本上是无偿分享,不需要交什么实质物品…当然,我们希望以道门为主。”
这话引发了争议,有人问“以道门为主”到底是何意。
师妹没忍住,厉声道:“既然学了道门的功法,就怎么也要守些道门的规矩吧。”
这下众人都懂什么意思了,一部分本来想效仿许稷的人,也不得不多思忖一二。
许稷见此附和道:“没问题啊!咱家这云雨术本就和道门是一家!”
为表忠心,他低声问道:“请问哪位是何寒汀道长啊?”
师妹迷惑道:“我就是何寒汀。”
许稷怔住,根据传言,他以为何寒汀是位美人。
但不管怎样,礼还是要送,因此掏出精致的小盒子说:“这是咱那儿的微不足道的小特产,还望道长笑讷。”
何寒汀一开始想直接收起,但略感此物不对劲,于是拨开金丝,开启盒盖,再掀起薄薄的金纸……
啊呀大叫一声,就将纸盒扔出。
意识到自身如此失态,她又羞又恼,拔剑指向许稷,大骂道:“左道秽物,污我双目,你该当何罪!师兄,我就说没必要给这些歪门邪道好脸色看,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
这话一出,彻底点燃了积蓄的不满。
有人捡到盒子,大声解释道:“道长谬言了,这是美人蛊,有极佳的美容养颜之效,他送此礼本意是好的!”
怒意上头的何寒汀哪听得进这解释,她本就对自身外貌没那么自信,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你意思是我长得丑陋,才需要这种身外之物?你这肥猪怎么还不滚远点,低着头又在谋划什么腌臜事!”
这番闹剧后各方对宋景云都产生了隔阂。
参与选拔者对于他这种只在意天子令获得者的说法早已不悦。
修习旁门左道者本就不屑,听到被称作歪门邪道更是生出敌意。
修习普通法术但并不在意正道名号者,更觉没必要和道门牵扯太多。
修习普通法术且在意名号者,对许稷或怀有兔死狐悲之意,或认为这样的举止过于丑陋,千万不能同他一样。
“无聊,我对什么旁门左道、甚至歪门邪道都没兴趣,但我来仙道院就是厌烦一言堂,厌烦老东西,如果你们道门要搞这东西,那就问问我的枪同不同意好了。”倚在大门旁的高玄罡抛下这话,就转身离开。
不少人开始在口头讨伐何寒汀,骂得愈发难听。
宋景云性格中本就有冲动的一面,护着师妹与人争执起来。
话题逐渐被带偏,到了莫明其妙的地方。
有人讽刺道门依附于朝廷,何寒汀回骂对方是否要叛国,不尊重道门的话,可以滚去别的圣地,比如光阴冢。
这又导致白青渊脸色突变,拉着时熙走了。
直到有人想起来,说起吴家劫天子令之事,有时就打着道门的名号,楼中形势终究彻头彻尾一边倒了。
宋景云哑口无言,他不知如何解释。虽然他和道门肯定没有参与此事,但他和吴家的合作是确凿无疑的。
在一片混乱中,许稷冷静下来,一拍大腿,前几日发生之事历历在目:
“他妈的,老子被耍了,我们都被花月那个妖女耍了!这一切都是她挑拨离间的诡计!”
他抬起头想要找认同,却看见许麦失望至极的眼神。
“大哥,我真的想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如此执迷不悟。对帮助自己的人恶语相向,对年幼的小妹多次利用……”
“我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天之后,我们就各走各路吧。”
许麦拉着豆豆走向了萧梦客等人,没有回头。
许稷喘不上气,按着胸口坐在长凳上,他的眼中满是凶狠,死死盯着花月。
众人留意到许麦走向萧梦客几人,突然意识到,他们不就是与道门截然相反的团体吗?
无论是世家或平民、正道或左道、得天子令者或参与选拔者都能找到可以共情之处,皆是顿生好感。
可此刻的萧梦客脸色阴沉。
没有回应旁观者,低声说着抱歉,他将女孩拉出酒楼,到了巷道人烟稀少处。
他清楚发生的一切。
将这里原有的多种多样的龃龉,化为道门和其他人,正道与非正道二元对立的矛盾。
“顾浣尘,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孩露出委屈的表情:“哥哥,我什么都没做啊。今天会变成这样,都源于他们发自内心的想法。非要说的话,我只是想实现哥哥的愿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