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下意识就要回应,一只手却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是萧梦客,他就在自己身侧,不在身后!
所以,那个声音是……
“三屋有人唤你名。抿住嘴,莫应声。”
童谣中的这句话在陈淮脑海里炸开。
本以为恐惧会攫住自己的心神,然而抽空力气、蚀尽骨髓的却是不知所措。
他茫然望着萧梦客和张骁,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跌跌撞撞地跟着两人进入茅屋。
“这真他妈邪门,太邪门了,到京城一定得找个大师作法驱邪。”
陈淮喘着粗气,还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
萧梦客打个响指,在掌中燃起一团火,照彻了这间小屋。
陈淮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在室内亮起的一瞬阖上双眼,没听到什么动静,才敢睁眼。
幸好,屋内空空如也,没出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陈淮终是想清楚了,这鬼地方的恐怖之处在于剥夺感。
本来自己也是有胎息初境修为的,不会怕什么牛鬼蛇神。
可进入无生谷后,修为逐渐丧失,最终沦为凡人。
不,还不如凡人。谷中的压制力会抽干肌肉的力量,屏蔽五感的运作,使人如坠深海。
童谣所说的果然应验了,屋外传来潺潺流水声,然而三人都清楚,一路上并未见到什么溪流湖泊。
更怪异的是,茅屋薄薄的墙壁透出光亮,就象外面忽然到了白天似的。在光明渗透的同时,许多奇形怪状的黑影缓慢游荡而过,投在墙上象是放映一场百鬼夜行的皮影戏。
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屋内,只要牢牢关住门,等待异常结束,就能安然无恙。
所以莫名地,屋中竟颇有些温馨的氛围,让这一夜始终提心吊胆的三人略微放松了点。
陈淮总算能提出自己的困惑了:“老萧,我真是迷糊了,怎么被各种势力追杀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梦客边清点行囊,边说道:“我是有些许猜测,但不能保证有多对。”
“首先从吴家和方家说起吧。清楚的事实是,方家用血祭法在流浪汉身上做实验,吴家杀手吞服了血祭法制作的药物。人面鸟应该就是他们谋划之事的产物,它可能是意外逃出来了。”
“另一个清楚的点是孙渎,世人皆知建陵两大家族的矛盾日益尖锐,他到平泾城目的很简单,就是来捣乱的。”
陈淮点点头:“孙家这个上升势头真猛啊!谁能想到江南动乱之前,他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附属家族。吴家经此一事怕是元气大伤,不过他们本就不断衰落,所以才会赌血祭法这种邪功吧。”
萧梦客继续说:“我看见解救流浪汉的人是苍国王子的手下,并且,人面鸟会幻术。苍国遗民显然和流浪汉有关系,甚至很可能是他放走了人面鸟。”
“而疑问也在这人身上。他来自哪儿,和吴家的关系是什么?他的身体也被改造了,但按我的判断,不是血祭法。”
陈淮听到这眼前一亮:“我能提供个线索啊,感觉有些联系。也是在群芳楼听来的,嘿嘿。前段时间,海寇劫掠了吴家近海的仓库。”
“按理说,海寇是不敢抢家族的。所以就有这么一种说法,海寇是孙家指使的,因为吴家前不久在近海召集了几方会谈。你说,会不会那个苍国人就是趁此逃出来的?”
“你这联想有点远了……另外,虽然一直有传言孙家和海寇有关系,但不好说,朝廷还是挺重视剿匪的。除非,他们打点好了京城那边的关系。”萧梦客摇头表示不同意。
陈淮一拍手:“还真是!孙家不太可能,他们和京城不对付都显在面上了,族内强者都不愿赶赴京城。”
从始至终沉思的张骁开口了:“这么说来,敲钟者应是苍国遗民用幻术伪装的,真正的吴政宪被人牵制在城外,那么此人的身份是?”
萧梦客不禁夸赞:“老陈你看看,张兄推测得就很准确,一下抓住了重点。按孙渎所言,牵制吴政宪的是顾家唯一炼炁,顾千秋,他是来复仇的,因为吴家袭杀了顾家拿到天子令的那位。”
“吴家做这种事?”陈淮很是鄙夷,“哦,我感叹的不是他们的道德水平,那并不出人意料,而是对于大家族来说,这也太跌份了。”
“虽然吴家没人得到天子令被嘲笑了许久,可这完全是强盗匪贼的做派。再看看孙家,拿到了天子令都拒绝去京城,格局差距太大了,怪不得一升一落。”
“恐怕…这是因为孙家功法有问题。”萧梦客喃喃低语,见两人迷惑,连忙说,“对了,按孙渎的说法,吴家一早就盯上我了,而不是因为卷入苍国人之事,难道也是看上了天子令?”
“啊,这样的话也太贪心了!不对,是不是说顾家那人没死?也不对,那就没必要请炼炁高手出山复仇……”
就在陈淮还茫然不解、左思右想时,流水声戛然而止,室内的光忽地黯淡了,墙上光怪陆离的影象也顿时消失无踪。
该走了。
同样的念头浮现在三人脑海中。
尽管这意味着要离开安全局域,又将赶赴未知的前程。
“声停踮脚走过桥,不往光亮偏向暗,笑言笑语莫停声。”陈淮自觉地背诵童谣,然后望向两人,“这是最后一段话,再往后,就只能交给命运了。”
萧梦客却笑着说:“何必这样悲观,乐观地想,我们快要抵达出口了。”
情势不会因为一句话而改变,但不知怎地,这句话让人心底生发一些勇气。在望梅止渴的故事中,前方是否存在梅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盼头,即使将信将疑,也不能因恐惧而停下脚步。
越往无生谷深处跋涉,越会理解剥夺感。即使强打精神,对于外界的感知也越发迟钝。甚至有一两个瞬间,忽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彷徨四顾,才恍然间毛骨悚然,差点就与环境同化,失了神志。
为避免惊动黑暗中潜藏的危险,三人一路上默然不语,只有在见到彼此状态不对时,会立刻提醒一下。
“桥就在前面了!”
顺着陈淮的声音看去,不远处果然有一座汉白玉制造的桥梁,周边笼罩着淡淡的清辉,在迷朦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到标志物的出现,心情总是能轻一分,至少能确定没有在谷中迷失。
这座桥并不长,按童谣所说,只需要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响动,就不会触发危险。
然而,真正走到桥面上,才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谷内压制的影响导致人对自己身体感受也变得模糊,再加之听力和触觉的衰退,连判断脚步轻重都成了难题。
咚…咚…咚……
此时却有一个沉重、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萧梦客无奈地看向陈淮,却见他委屈地指了指双脚,示意自己根本没在行走。
张骁也是立即止步,用手势表示同样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还在继续。
萧梦客意识到不对劲之处了。
明明连感受自己的脚步都困难,这声音却如此清淅,直击内心。
脚步声的来源要么沉重得超乎想象,要么能与谷内规则共鸣,无论怎样,都绝非善类。
萧梦客左右观察,叹了声,周遭可视范围太小了,虽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不足以识别来者是什么。
俯视桥底,河床已然干涸,却隐约浮现蠕动的轮廓,象是有什么活物蛰伏于阴影中。
脚步声虽未止歇,然而在三人停步后,频率确实降低了。
可总不能一直停着,那是等死。
陈淮看着衣服本就满是泥泞,干脆又趴到地上,想着这样能减小声音。
没想他才爬出一个身位,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吓得他立刻停下所有动作。
萧梦客没有轻举妄动,又想了一遍那句话。
声停踮脚走过桥。
踮脚……会不会是陷入思维定势了?
听到踮脚总会联想到要放轻脚步,然而很可能它只是字面意思,即减少与桥面的接触。
萧梦客感到疲惫蔓延至全身,思考速度越来越慢,揉了揉眼,看向桥栏,想着应该可以借助此物。
平时撑着栏杆移动简直轻而易举,现在双臂无力,只能勉强倚着,脚踩在栏板上,竭力维持平衡前行。
其他两人见此赶忙模仿,总算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桥梁。
那脚步声还会冷不丁来一两下,但终究没有现出真身。
刚下桥,三人都觉恍如隔世。
耀眼的光芒遽然照在脸上,稍等片刻,眼睛才适应了亮度。
不往光亮偏向暗。
之前没能完全想像出这幅景象,而今亲眼见证了,光与暗真的能共存于同一片局域。
就象降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天地划分为八卦图的两半。
一边亮如白昼,连飘浮旋舞的尘埃都清楚明晰;一边幽暗无明,甚至失去了空间感,象是一座矗立着的黑色高墙。
“暗的地方…真能走进去吗?”
陈淮的话说出了三人共同的疑惑,那片缺失纵深的黑暗,真还能称得上一片局域吗?
萧梦客从行囊中掏出晾衣绳,三人手臂上各自缠了一段,避免有谁掉队走失。
没有过多迟疑,绑好绳子,立即出发。
……
萧梦客睁开眼,长梦过后总是如此疲惫。
原来是哥哥把自己摇醒了,说有一班优伶来到桃源山庄,因而招呼他一起去凑热闹。
萧梦客逐渐就不再跟着走了,他停留在算命人身前,随手抽了一签,是“水底月,镜中花”。
于是那算命人从广袖中抖出一只雕花短筒,象是金银材质镶了琉璃环,大概是仿制的,否则未免过于贵重。
萧梦客接过打量一番,外壁上刻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乐师笛声悠扬,歌伎浅吟低唱,蝉鸣消隐,涟漪泛起。
萧梦客凑到短筒一端的圆镜上,朝其中望去。
耳边传来师父的询问声:“你看到了吗?”
白驹,燧火,幻影。
萧梦客发觉自己睁着眼太久了,酸得快要流泪。
阴影局域的内部倒没有那么黑,不过似乎有勾起人心魔的作用。
可惜,萧梦客并没有什么心魔。
对于这个世界,他始终有一丝疏离感,未曾过分投入,未执着于某物。
看了眼其他两人的状态,表情说得上截然相反。
陈淮满面春风,嘿嘿笑着,口水都快流下;张骁眉头紧锁,阴云笼罩,似乎沉浸于痛苦的回忆中。
萧梦客转头看到凭空出现的空洞,不知不觉被吸引,挪动了脚步。
……
张骁以为阻碍自己行动的是恐惧,可今天发现,并非如此。
站在残垣断壁之上,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火焰,遮天蔽日的黑烟。
尸体堆积成山,血液流注为海。
他抬头与悬于空中的面具人视线交错。
那人肆无忌惮地杀戮,摧枯拉朽,俾睨众生。
可是躲藏在石块缝隙中的孩子没有哭泣,没有仰望,没有视他如神明。
孩子只是握紧了拳头,砸向空中。
幻境破裂了,裂隙中渗出鲜血,一双满是污秽手扒开碎块。
那人的脸伸进来,面具破损,背后的面目却模糊不清。
张骁终于回忆起孩子真正的心情,没有恐惧,只有恨。
因为恨,所以不能草率行事,需要变得足够强大、足够敏锐、足够狡猾,以查明凶手的身份,并保证必然能杀死他。
只是在岁月消磨下,初心沦为束缚,变成碌碌无为的借口。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内心的愿望。
是时候去京城了。
在幻境消散之前,张骁一拳砸在那模糊的脸上,一瞬间,崩碎迸裂!
他明白这只是幻境,但总有一天,自己会在现实中做到这件事。
……
萧梦客看到了那张网。
他动弹不得。
压制力骤然提升,几乎要抽空他的所有感受和理智。
他的目光逐渐呆滞,瞳孔涣散,面无表情,全身脱力,倒地不起。
似乎是否极泰来,萧梦客发现自己陷入了温暖和煦之地。
视力依旧没有恢复,但能听见年轻人的谈话声:
“难道,这些看似无关的功法有着内在联系?”
“我认为那不是一种压制,而是更复杂的东西。”
“你详细了解过上古巫祭之术吗?也许能用来沟通神灵……”
他们也在研究仙道断绝后的新法吗?虽然素昧平生,萧梦客却心生意气相投的熟悉感。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身影,似在行走,又如舞步,口中念念有词,象是什么咒语。
仔细观察,此人的步伐有着固定规律,三步九迹,一跬一步,初与终同,亦如阴阳之会。
“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以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
他想起来了,这是禹步。
师父曾讲过《洞神八帝元变经》,里面就详细记载了禹步。作为方士之书,被如今道门斥为左道,甚至许多道人不识此书。
这个身影一次次重复禹步,萧梦客身体虽寸步难行,心神却浸入了步法之势中。
那种星宿间微妙的关联又能被捕捉了。
萧梦客只觉自己变成一尾小鱼,顺着星海洪流穿过大网的空隙。
然后,他看见了,神灵。
不对,不是看见,也不是任何一种感官触及的。
就如直视太阳而被烧灼,光明突破极限之后的黑暗。
虽然无法承受全然陌异者的赠予,边缘满溢而出之物却震慑了心魂。
那不是神彰显的力量。
而是哭泣。
事实上是他自己在流泪,因为他感受到了无尽的恐惧和悲伤。
神灵,被囚禁了?
潮水刹那隐退,最后的思绪化为烟尘。
萧梦客,真正地睁开眼。
今日,见天地。
不知为何,他似乎能与弥散于无生谷中的力量共鸣了。
他看到张骁和陈淮挡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面对着黑暗中时隐时现的敌人。
无法看清敌人的全貌,只能管中窥豹,发现敌人似乎有着不计其数、各不相同的面目和肢体。
萧梦客起身,光从他脚下蔓延,所过之处,阴影尽被驱散。
走至两人身前,怪物停止了攻击。
继续前行,怪物连连后退,最终嚎叫一声,疾驰远离,消隐于黑暗中。
见到危险暂消,萧梦客连忙感谢二人,对张骁说:“张兄为我护法之事,他日必将报答。”
张骁摇摇头笑道:“我们都共同经历生死了,不必拘于这些小节。”
萧梦客不知张骁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但见他神态不再那么拘谨愁闷,也是会心一笑。
“前方应该就是出口了!”
顺着陈淮欣喜的话语望去,前面确有一片静谧的原野,在那儿月色恢复了正常,所有异常似乎都消失不见。
但是,萧梦客驱散黑暗后,发现在三人身侧的,是一座破旧的小型石牌坊,其后的事物仍浸于黑暗中。
三人讨论后,决定上前观察一下。
穿过坊门,壑然开朗。
陈淮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出现幻觉了吗?前面怎么是……”
“你没看错,前面的确有一座村落。”
不协调感涌上萧梦客的心头。尽管实际上,那应该被称为村落的废墟,但无论如何,在此地建设村落都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