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青言从望月楼里离开时,天边明月早已高挂在了夜空的正中央。
此时已是子时,长街无人,只有遥遥传来的打更声。
陆青言刚到陆府门外,便远远地看到自家门口剑拔弩张。
陈铁山堵在府门之前,手按刀柄,怒目圆睁。
而在他的对面,则站着一个身材同样高大,却只有一条手臂的独臂壮汉。
这壮汉陆青言认识,甚至还很熟悉,他那一条手臂,正是陆青言的杰作。
“铁塔!”
陈铁山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这地下城的老鼠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
铁塔那张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在这里等陆大人。”
陆大人?
陈铁山一愣,他从这个充满了敬畏的称呼之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我不管你等谁。”他厉声喝道,“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
铁塔看了一眼陈铁山,眼神中有敬佩,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陈铁山,你是个好汉。”
“但就算我断了一臂,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今天必须等到他。”
铁塔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陈铁山,他不再有半分的尤豫。
“锵!”
长刀出鞘,刀锋森然。
就在此时,一道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怎么回事?”
陈铁山和铁塔的身体都猛地一僵,他们下意识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首先占据视线的是一身青皂色的官服。
当铁塔的目光上移,看到那张清秀的脸时,他的身体竟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斗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他的脑海之中,那早已被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下去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炸开。
世界是一片赤红与灼热。
破碎的尸体散落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暗褐色的血液汇聚成溪,在青石板路的缝隙之间流淌。
那个如同魔神般的少年,就那么站在尸山血海的中央。
眼神漠然,嘴唇微张,只听得一道雷鸣掠过,他的面前无一合之敌。
“雷音!”
随后,便是自己抛飞的右臂,和那钻心刺骨的剧痛。
他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让他当场跪倒在地的冲动,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由黑色玉牌。
“陆……陆大人,我家主人想请您一叙。”
“黑瓦巷,小酒馆。”
他说完,如同卸下了千斤的重担,等陆青言接过玉牌,也不等他回复,转过身就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很沉,每一步都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当他终于走到了巷口的拐角处才靠在墙壁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望了一眼陆府的方向,却发现陆青言站在原地,冰冷的眼神穿过数十丈的距离,平静地注视着他。
铁塔的心猛地一颤,不敢再有半分的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了巷口。
陆青言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看向陈铁山。
“公子。”陈铁山劝阻道,“这黑瓦巷去不得!”
陆青言将令牌在自己的手中掂了掂,略带玩味地看着手中的玉牌
“铁山叔,放心。”
“如今的我可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他拍了拍陈铁山的肩膀。
“照顾好我爹,我去去就回。”
他那份云淡风轻的自信,让陈铁山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黑瓦巷,小酒馆。
依旧是那间充满了廉价酒糟与汗臭味的小酒馆,依旧是那个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老板,赵老六。
只是此刻,他早已不复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颓唐模样。
腰杆挺得笔直,那只浑浊的独眼之中也再无半分的懒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敬畏与谦卑的复杂情绪。
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对着那个缓缓走来的少年身影作了一个揖。
“陆大人,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
陆青言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在赵老六的引领之下走入了小酒馆。
酒馆之内早已清场,只有一张黑漆木桌和一盘摆好的棋局。
那是一盘黑白二龙正绞杀得难分难解的残局,棋盘之上,杀机四伏,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
赵老六将陆青言引至棋盘之前,然后再次躬身行礼,脸上露出了笑容。
“大人,我家主人吩咐了,您想见他,需先解了这盘残局。”
然而陆青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棋盘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在棋盘的对面坐了下来,端起面前那杯尚有馀温的香茶,吹了吹茶水之上的热气。
“我没空跟你们下棋。”
他呷了一口茶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酒馆的温度都骤降了三分。
“是你家主人请我来的,要么他现在滚出来见我,要么我转身就走,以后也别再来烦我。”
赵老六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此刻他进退两难,就在这气氛尴尬到了极点的时候。
“嘎吱——”
一声轻响,里屋的门开了。
一个身着儒雅长衫,气质如同教书先生般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都说陆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不拘一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抚掌赞叹,然后对着陆青言微微躬身。
“卫沧,见过陆大人。”
他没有丝毫的架子,伸手为陆青言引路。
“陆大人,请吧。”
里屋之内,陈设十分简单。
只有一套桌椅,桌子上摆着一套青竹茶具,和一缕从兽首铜炉之中袅袅升起的檀香。
卫沧坐在主位,为陆青言烹茶。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
陆青言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温润如玉的中年人,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你就是阎王殿的殿主?”
卫沧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看着陆青言,眯眼笑了笑。
“怎么?”
“在陆大人看来,我这副烹茶的模样很不对劲吗?”
“在我的印象里,”陆青言淡淡地说道,“阎王殿的殿主应该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鬼。”
“而不是一个教书先生。”
“哈哈哈哈……”
卫沧闻言竟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陆大人说笑了。”
他将一杯沏好的热茶推到了陆青言的面前。
“我若真是那青面獠牙的恶鬼,今日恐怕也就不敢请陆大人来此喝茶了。”
陆青言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找我来干什么,想替你手下那帮废物报仇吗?”
卫沧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成王败寇。”
他摇了摇头。
“输了便没什么话好讲。”
“我今日请陆大人来,只是想给您讲个故事。”
他的讲述很平淡,陆青言觉得他就这么去当个说书先生,其实也挺好。
“陆大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可知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为何会有一座地下城?”
陆青言不置可否,他想听听看这卫沧到底能讲些什么花样出来。
他从那座灵石矿脉的发现讲起,讲到地下城的诞生,讲到那场最终化为泡影的虚假繁华。
这些跟陆青言从县衙的卷宗之中知晓的并无区别,但卫沧接下来的话,却是任何卷宗之上都未曾有过记载的惊天秘闻。
“他们都以为那条灵石矿脉只是枯竭了。”
卫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却不知,那根本就不是枯竭,而是污染。”
“那条矿脉的尽头,连接着的并非是天地灵脉……而是一处被大能们联手封印的九幽魔穴。”
“那些被他们开采出来的所谓灵石,也并非是什么天地精粹,而是被那九幽煞气污染了的魔石。”
“短时间之内用这些魔石来修炼确实可以进境神速,但久而久之,那些煞气便会侵入修士的神魂,让他们变得暴戾,嗜血,最终沦为只知杀戮的魔头。”
“当年第一批发现此地异常的修士们本想将此事公之于众,但已经晚了。”
“他们被那些早已被煞气侵蚀了心智的疯子们联手围杀,最终只有寥寥数人侥幸逃了出去。”
“而他们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耗尽自己最后的一丝修为,重新加固了那处早已摇摇欲坠的上古封印,并留下一道血脉诅咒,命他们的后人世世代代镇守于此。”
“直到封印彻底崩溃。”
卫沧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而我卫家……”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便是当年那几位幸存修士之中一支的后人。”
“我创建阎王殿并非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压制那些因为煞气而滋生的邪念,延缓封印的崩溃。”
“我圈养矿奴,也是需要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去修补那些早已被煞气腐蚀得千疮百孔的阵法符文。”
他看着陆青言,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真诚。
“陆大人,你管的是人间秩序。”
“我守的是地下安宁。”
“我们的道,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