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衙门里那帮废物,我只信你,只信你手底下,那帮在沙场上跟你一起流过血,拼过命的兄弟。”
陆青言看着陈铁山,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不能直接替换掉整个三班衙役,那样风险太大了。但重组捕快班底,这就足够了。”
“我授权你,即刻,将曾经我们的人,重新召集回来!”
“不必在乎他们如今在做什么,也不必理会他们是否还有当年的勇武。只要他们还信得过你,只要他们胸中的那团火,还没熄灭!”
“告诉他们,我需要他们!”
“将他们全部招入县衙,组建一支只听命于我典史房的‘亲兵快班’!”
“我要你用这帮人,在三天之内,将整个广陵县的捕快系统,给我彻底清洗一遍!”
“我要这广陵县的地下秩序,从此,由我们说了算!”
陆青言目光灼灼,陈铁山被他盯得心神一阵激荡。
“属下领命!”
陈铁山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鸣般的决然。
他那憋了一肚子的火,那身无处安放的武勇,那对兄弟们潦倒境遇的心疼与愧疚,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接过那份写着“广陵县总捕头”的任命书,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陆青言重重地点了一个头,然后猛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典史房。
他要去寻回他那些散落在广陵县各个角落的生死弟兄。
这些老兵,他们都曾是这县衙里的一员。
当初,陆远刚刚上任广陵县令之时,便看重了陈铁山这位从北方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都头。
他不仅欣赏陈铁山的武勇,更看重他那一身无法磨灭的忠义之气。
在与陈铁山深谈之后,陆远得知,当年跟随他一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侥幸活下来的,还有二十多个弟兄。
这些老兵,除了战场上的一身杀伐本事,和一身洗不掉的伤病之外,别无长物。
他们不通文墨,不善农耕,更不懂得钻营奉承,在这太平世道里,活得异常艰难。
陆远心怀仁善,不忍这些为国流过血的汉子,就此埋没于市井,潦倒终生。
于是他大笔一挥,破格将这些人全部招入了县衙,或在兵马司当做储备军,或充当捕快和皂隶,食朝廷俸禄,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平日里,有陆远这位县令的约束,和陈铁山这位老上司的管教,这些老兵虽然脾气火爆,却军纪严明,成为了广陵县治安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然而,随着陆远父子下狱,李家掌控县衙,钱炳坤走马上任。
这些被打上了“陆远旧部”烙印的老兵们,便成了第一批被清洗的对象。
他们被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或是“不敬上官”,或是“行事粗鲁”,或是“顶撞李家管事”,被一个个地全都赶出了县衙。
失了差事,断了生计,他们再次回到了社会的底层。
而今天,陈铁山,就是要将他们一个个地从那泥潭之中重新拉出来!
他要去告诉他们,你们的屈辱,到头了。
他要去告诉他们,小陆大人,回来了!
……
城南,码头。
赤着上身的汉子们,在烈日之下,喊着沉重的号子,将一包包数百斤重的货物,从船上扛到岸边。
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们那伤痕累累的古铜色脊背,流淌下来。
一个身材格外高大,背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刚刚扛完一包货物,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正准备去领他那份只有十几文钱的工钱。
就在此时,一只如铁钳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奎。”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那名叫“大奎”的汉子,浑身一震。
他猛地回头,看到了那张他永生难忘的坚毅国字脸。
“头儿?!”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恩。”
陈铁山点了点头,将一件干净的短衫,递给了他。
“把衣服穿上。别干了。”
“头儿,我……”
“别废话。”陈铁山的声音,不容置疑,“小陆大人,如今是咱们广陵县的典史。他让我来告诉你,县衙,需要你回去。”
大奎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斗。
他看着陈铁山,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苦力短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件干净的短衫用力地套在身上,然后,将手中那刚刚领到的十几枚铜板,揣进了兜里。
他对着陈铁山,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了的腰杆,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一声。
“是!”
……
城北,屠户巷。
一个独眼的汉子,正挥舞着一把剔骨刀,动作麻利地将一头刚刚宰杀的肥猪分割开来。
血水和污物,溅了他一身。
巷口,一个穿着县衙捕快服名叫李松的青年,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长凳上,脚边还跪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
这李松,是李正源的远房侄子,仗着这层关系,在县衙里当了个捕快,平日里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百姓们都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敢怒不敢言。
他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欣赏着身旁小姑娘那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脸上,充满了病态的满足感。
那小姑娘,是巷口卖炊饼的张老汉的孙女,年方二八,父母早亡,只因今日路过时没有对他这个“李捕头”躬身行礼,便被他拦下,罚跪在此,任人围观。
张老汉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作揖求饶,可李松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正在埋头干活的独眼汉子身上,眼中充满了戏谑和优越感。
“哟,这不是咱们县衙以前,威风八面的独眼龙吴捕快吗?”
他将一口瓜子皮,精准地吐在了独眼汉子脚下的血水里。
“怎么着?沙场上那套杀人的刀法,现在用来杀猪,是不是感觉更顺手啊?哈哈哈哈!”
独眼汉子吴勇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只独眼之中,瞬间闪过一丝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机。
但他握着剔骨刀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如今,只是一个靠卖力气吃饭的屠户,而对方,是身穿官服的捕快,是平阳李家的人。
曾几何时,他也曾象个英雄一样站出来过。
可结果呢?
他换来的不是百姓的称赞,而是李家的疯狂报复。
他被十几个捕快堵在巷子里打断了一条腿,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
如果不是周围的邻居们心善,每日里接济他一些吃食,他恐怕早就饿死在了那个阴暗的角落里。
热血,终究会被冰冷的现实所冷却。
英雄,也终究要为五斗米而折腰。
他知道,民,终究是斗不过官的。
那只独眼中燃起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