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飞艇缓缓降落在嘉凛岛的渡口。
赵元正随着人流走下飞艇。
与他之前去过的任何岛屿都不同,嘉凛岛给他的第一印象,并非散落的村镇或依山而建的坊市。
而是一座……城!
一座庞大无比,仿佛沿着徒峭山脉层层向上攀爬、最终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巨型山城!
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成高耸的城墙,沿着山势蜿蜒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内置筑鳞次栉比,飞檐斗拱,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半山腰,更远处,云雾缭绕间,似乎还有更高层的城区。
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也混杂着山石土木的厚重气息,以及无数修士汇聚所带来的、驳杂而浓郁的灵气与人间烟火气。
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穿过繁华喧闹、遍布店铺与摊贩的港口区,沿着宽阔的石阶主路向上行走。
在翻过一道如同城市脊背般的巨大关隘后,视野壑然开朗。
关隘之后,城市的另一侧,远方天际线下,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巍峨山脉如同沉睡的莽荒巨兽,悍然闯入眼帘!
它通体呈现出苍茫的黛青色,山体雄奇险峻,直插云宵,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山顶,半山腰以上便已被厚重的浮云完全吞没,只能隐约感受到那穿透云层、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与苍古之意。
那便是令无数修士既向往又敬畏的嘉凛仙窟所在的主山脉!
“宗门只说抵达此地后自有人联系,分派任务……可这嘉凛岛如此巨大,修士数以十万计,他们如何能精准定位到我?”
赵元正心中掠过一丝疑惑。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街边一家售卖符录的小店,眼角馀光瞥见店内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魁悟身影一闪而过。
他打算先在这庞大的山城中寻个落脚点,租用一间带有基础防护阵法的静室,将自身容貌从散修“万鹤”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然而,就在他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行走,物色合适的客栈时,腰间储物袋内的妄尘宗内门弟子令牌,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之感。
他心中一动,
立刻分出一缕神识沉入令牌。
清淅的信息瞬间浮现于脑海:
“北齐山镇,清苑九号。”
“暗号:店家,来杯三钱的合秀茶,二两腌牛肉,切薄些,不要辣。”
赵元正接收完信息,心中了然。
“没想到,宗门在这远离内核局域的嘉凛岛,竟然创建有灵讯中心。”
像妄尘宗这样的大宗门,其制式弟子令牌的材质颇为特殊,取自某种能够不断衍生、彼此间存在微妙联系的“公体”灵材。
宗门通过秘法,可以利用这种联系,在一定范围内向所有弟子传递讯息,弟子之间也能借此短距通信。
但通常情况下,这种“广播”式的通信会被宗门中枢监控记录,除非是宗门颁布全局通告,否则弟子们私下很少使用,以免暴露行踪或隐私。
显然,宗门为了应对嘉凛岛这边复杂的情势,在此地秘密设立了一座灵讯中心。
这座中心能够接收来自宗门总部的加密讯息,并通过秘法,精准地传递给每一位持有令牌的己方弟子。
如此一来,便能高效、隐蔽地调度和指挥前来此地的门人。
“倒是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赵元正想罢,不再尤豫,转身走进旁边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
半个时辰后,恢复本来面容、换上一身普通青色道袍的赵元正,再次出现在了嘉凛岛的街头。
他此刻看起来,就是一个面容清秀、气息内敛的寻常年轻修士。
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
街道上热闹非凡,各种店铺琳琅满目,往来修士络绎不绝,气息强弱不一,服饰千奇百怪,可谓龙蛇混杂。
他要去的目的地“卡斯特山镇”,位于这座庞大山城的东北局域,根据路牌指示,尚有数十里山路。
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赵元正选择前往城内的公共驿站。
缴纳了一块下品灵石后,他登上了……一条体型巨大、通体覆盖着暗红色甲壳的“飞天蜈蚣”!
这竟是一种被驯化、用于公共交通运输的一阶上品妖兽!
蜈蚣身躯两侧,那密密麻麻、如同船浆般的节肢上,被巧妙地固定上了一个个带有简易护栏和顶棚的独立“足舱”,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修士。
初次见到这般奇景的赵元正,也不由得觉得颇为新奇有趣。
足舱之间的间隔相对较远,显然是考虑了修士们对个人空间的注重。
驾驭这条庞大飞天蜈蚣的,是一位面容枯槁、笑容却颇为和蔼的老者,身上散发着筑基初期的灵力波动,但气息凝滞,显然在此境界停滞已久,难有寸进。
赵元正坐在微微晃动的足舱内,看着下方逐渐缩小的街景房屋,心中暗自猜测:“这位前辈,恐怕是家族或后辈中有资质不错的孩子,将自身资源大多倾斜了过去,自身修行便耽搁了……”
在修行界,这类修士并不少见。
许多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诸如“延续血脉即是延续自身生命”、“我辈不成,寄望于子孙”等,依旧影响着不少修士的选择。
“好好修行,未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我资质有限,大道难成,但我儿说不定是天纵奇才!”
类似的念头,
赵元正在外门听过太多。
他历经轮回,对此颇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所谓子嗣,不过是欲望与生物本能的产物,若此生注定仙路断绝,庸碌一生,繁衍后代倒也无可厚非。
但若前方尚有通天仙途,那么什么父母亲情、家族血脉,在绝对的力量与长生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可能成为道途上的牵绊与……潜在的材料。
他追求的,是超脱,是永恒,是独自一人踏上大道之巅,览尽星河璀灿。
那些夺舍重生、轮回转世的大能,又有几个会在意凡俗的血缘羁拌?
“或许,我该庆幸自己是个孤儿……”
赵元正心中冒出这个念头,
“至少,先天上便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牵扯与烦恼。”
然而,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悚然一惊!
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距离筑基越来越近,心中却时常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烦躁之意。
思绪也变得越来越极端、偏执。
这绝非好事!
修行之道,首重心性。
许多魔道修士,最初未必就是天性邪恶,往往是在一次次冲击瓶颈失败、在力量诱惑与道心失衡间,没能守住心神防线,不断自我否定,最终道心蒙尘,滑向了追求力量而不择手段的极端深渊。
说好吧,这般偏执决绝的心境,有时确实能让人心无旁骛,修为突飞猛进。
说不好吧,人却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原本的自我,变得冷漠、孤僻,甚至扭曲。
其中的苦涩与那一点扭曲的“欢喜”,实在难与外人言说。
“冷静!”
赵元正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将这些杂乱、危险的思绪压下。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他隐约感觉到,这种心神不宁,或许与仙府中那株仙霞宿魂树有关。
此树在仙府内虽能生长,但似乎受限于某种规则,它所凝结的“宿魂叶”始终无法完全成熟,只能维持在一种将熟未熟的状态。
他尝试将其采摘下来,研磨成粉泡茶饮用,确实能感觉到神识有微弱的增长。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神魂轻飘飘、仿佛要脱离肉身束缚的诡异感觉,连带着思绪也变得异常活跃,甚至有些难以控制。
“不行,那宿魂叶茶,暂时不能再喝了。”
赵元正心下凛然,想起了当初在荒岛上,亲眼所见李凤梧断臂化为树枝的诡异场景。
“难道……增长神魂的同时,也会带来某种不可知的影响?”
“或者说,这宿魂树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惑乱心神的特性?”
他发现,自己的神魂之力越是增强,思维就越是天马行空,念头纷杂如潮,隐隐有种要脱离掌控的趋势。
“如今我已臻至炼气九层,距离突破筑基所需的炼气圆满瓶颈,大约还差六七成的积累,若是在此期间,依旧寻不到适合‘地道筑基’的天地灵物消息……”
他眼神一凝,做出了决定。
“那就服用丹药,直接筑基!”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深知,这种对“地道筑基”的执念,若长期无法实现,很容易在冲击筑基的关键时刻演变成心魔。
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不如及早决断,断了对“完美筑基”的奢望,务实前行。
带着这份复杂而决然的心绪,飞天蜈蚣缓缓降落在北齐山镇的驿站。
赵元正依着宗门令牌中的地址指引,在镇中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那条名为“清苑”的街道。
这里的环境与港口区的喧闹截然不同,街道宽敞整洁,两旁建筑雅致,来往的修士大多衣着体面,气息沉稳内敛,显然身份地位或实力皆是不凡。
他们或步入装饰典雅的茶楼品茗论道,或进入灯火辉煌的戏院听曲赏舞,自有一番气度。
清苑九号,
正是一座颇为气派的戏楼。
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咿咿呀呀、婉转悠扬的唱戏声与丝竹管弦之音。
赵元正整了整衣袍,迈步而入。
戏楼内部空间极大,雕梁画栋,宾客满座。
他直接上了二楼,寻了一处视野开阔、能清淅看到下方戏台的雅座。
刚落座,便有一名机灵的小厮快步上前,捧着制作精美的玉简菜单,躬敬询问。
赵元正没有看菜单,直接按照宗门讯息所述,压低声音说起暗号。
那小厮闻言,脸色顿时一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低声道。
“贵客请随我来。”
说完,便引着赵元正穿过戏楼喧闹的大堂,走向后方。
戏楼之后,竟别有洞天。
是一片清幽雅致的园林,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与前面的喧哗仿佛两个世界。
小厮引着赵元正走向园林深处的一座独立小院,沿途,赵元正敏锐地察觉到,在那些假山后、树影中,散布着不少目光警剔的暗哨。
这些人身上并无灵力波动,显然是经过训练的凡人探子,负责最外围的警戒。
他刚走近那座小院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院内便传来一个带着惊喜的、熟悉的女声:
“元正师弟!好久不见!”
赵元正抬头望去,只见苏萱师姐正笑吟吟地站在院中一株花树下,朝他招手。
他连忙快步上前,脸上也露出真挚的笑容,热情地寒喧道:
“苏师姐!真是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李铭师兄呢?”
“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苏萱师姐笑道:“李铭师兄在前线立了功,得了一枚筑基丹的赏赐,加之宗门和他家族各自为他准备的一枚,凑足了三枚筑基丹!”
“以他上品灵根的资质,又有三丹护持,迈过筑基这道坎,想必问题不大。”
她语气中带着为同伴高兴的意味,“等下次再见,咱们可就得改口叫李师叔咯!”
“哈哈哈哈,那可是大好事!真期待早日见到筑基成功的李师兄……哦不,是李师叔!”
赵元正闻言,也是由衷地笑道。
“对了,”苏萱接着说道,“王撼师兄和知柠师妹估计也差不多,都猫在宗门里,借助家族或师门资源,准备冲击筑基呢。”
“下次再见,我可不会改口的,谁让我这个做师姐的,修行进度慢还死要面子呢……”
她说着,还故意带着几分哭腔,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赵元正忍俊不禁,安慰道。
“师姐莫要妄自菲薄,我这不也还没筑基吗?咱们半斤八两。”
“去你的!师姐我都四十出头了,你才二十六七,正当年呢!”
“我跟你可没有可比性呀……”
苏萱憋了下嘴,故作哀怨,但很快自己就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恢复了往日那般爽朗明媚的笑容。
“好了,不说这些了。”
苏萱收敛笑意,上前自然地拉住赵元正的骼膊,“你刚来,我们几个早到了几天。”
“快进来吧,屋里都是些熟人,接下来咱们又要并肩作战了,早点熟悉起来比较好。”
她说着,便将赵元正引入了小院正前方的一间宽敞厅堂内。
厅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十来位修士,男女皆有,修为清一色都是炼气后期,都是对宗门忠诚的好弟子。
没有一个外招的弟子存在。
这里面有和他一样出身别院的,有属于师徒一脉的,也有几位是宗门内苏氏仙族的子弟,都是将利益捆绑在宗门这艘大船上的内核内门弟子。
此刻,厅内气氛颇为轻松热闹。
有人三俩聚在一起玩着一种类似凡间骰子、却用灵力激发的博弈小游戏;有人坐在角落,神情专注地擦拭保养着自己的法器;窗边一人逗弄着笼子里一只羽毛艳丽、眼神灵动的不知名灵鸟;还有两人正在棋盘上对弈,杀得难解难分。
“元正师兄,好久不见!”
一位眼尖,面容带着几分腼典的别院出身的难修士首先看到赵元正。
他立刻起身,躬敬地抱拳问好。
他这一声,
顿时吸引了厅内大部分人的注意。
那位正在擦拭一柄寒光闪闪阔背大刀的健硕弟子抬起头,看到赵元正,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大笑着站起身,走过来十分热情地给了赵元正一个结实的拥抱:
“元正师弟!你可算来了!”
“你最近可是咱们内门弟子里的风云人物之一啊!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在竹溪潭岛以一敌三,干净利落地斩杀了三名炼气后期的敌宗修士!”
“啧啧,真是给咱们别院出身的弟子长脸!厉害!相当厉害!”
他的大手用力拍着赵元正的后背,语气中的亲近与赞叹毫不掩饰。
“齐师兄过奖了,侥幸而已,当时情况危急,也是被逼无奈。”
赵元正连忙谦逊回应,认得这位是师徒一脉中颇为有名的“狂刀”。
齐岳,性格豪爽仗义。
“诶!元正师弟,千万别听他们瞎吹捧!”一个略带慵懒和几分自恋意味的声音响起。
只见旁边一位手持长剑、对着墙边一面水镜整理着自己鬓角、面容颇为俊美的弟子转过身来,他甩了甩并不存在的刘海,洋洋洒洒地说道。
“这些人啊,都没安好心,表面上夸你,心里指不定怎么嫉妒你抢了风头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真心为你感到欣慰!”
他走到赵元正面前,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看见你,我就仿佛看到了我那逝去的青春……”
“想当年,我在七禾岛,那也是以一敌五,杀得对方屁滚尿流,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知引得宗门内多少师姐师妹为我芳心暗许,茶饭不思……所以元正师弟,你千万要戒骄戒躁!”
“当然了,也不要气馁,以你目前的表现来看,虽然比当年的我还稍逊一筹,但也已经有我……嗯,六成左右的实力了!继续努力!”
这位是师徒一脉的“玉剑”柳如风,出了名的爱美和……自恋。
但实力确实不俗。
他话音刚落,旁边那位刚才还在下棋的师兄立刻“嚯”地站起来,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我呸!柳如风你个又下毒又偷袭的贱人,怎么好意思在这儿吹嘘的?”
“你那‘以一敌五’的破事儿,老子听了快六年了,你没说烦,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求你要点脸行不行?”
赵元正看着这熟悉又热闹的场面,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厅内这些人,即便有些不那么熟悉的,他也大多在宗门内听过其名号或事迹,或多或少有过几面之缘。
而象齐岳、柳如风这些相对熟悉的,彼此之间开起玩笑来更是毫无顾忌。
例如柳如风,就曾和赵元正一起上过炼丹仙艺课,当时还一本正经地告诫赵元正,千万别拿丹炉炸他呀…
“元正师兄!你别理他们!”
一个穿着火红劲装、显得十分活泼灵动的师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熟络地一把拽住赵元正的骼膊,将他往一旁空着的茶座拉,
“这些人啊,你来之前就闹腾得不行,全都是些人来疯!快来这边坐下,我跟你说,这嘉凛岛可好玩了,我这两天可是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地方和好吃的!”
她方才正隔着一张桌子,一边磕着灵瓜子,一边逗弄着柳如风的那只灵鸟玩。
这位师妹名叫苏颖裳,乃是汤康师叔的独女,。不过因为她嫌弃父亲的姓氏“汤”不够好听,便随了母姓,与苏萱师姐是表亲关系。
因其父的关系,苏颖裳在别院时就与赵元正相熟,她同样是使长枪的好手,两人常有切磋交流,关系很是不错。
被这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气氛所包围,赵元正感觉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和心中那些纷杂的思绪都被冲淡了不少,心情也跟着惬意起来。
他笑着在苏颖裳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添加众人的闲聊,主要还是向心思更为细腻的苏萱师姐和消息灵通的苏颖裳师妹,打听嘉凛岛目前更具体的情况、宗门在此地的部署以及需要注意的禁忌事项。
毕竟,
接下来他们很可能要在这里并肩作战,多了解一分,便多一分安全保障。
而女弟子在观察细节和收集信息方面,往往要比男弟子更为周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