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貘勾勒出的幻境之中，暴雨永不停歇的高架桥上。
迈巴赫的车灯如利剑，刺破雨幕，照亮了楚子航的背影。
楚子航用左手抹开湿透的额发，让那双如鬼火的黄金瞳彻底暴露在雨中，他的身体炽热，雨点落下便瞬间被蒸发成了朦胧白雾。
他凝视着神明的金色独眼，赤金色的瞳孔里耀动着骇人的光。
腐蚀的黑血顺着村雨的刀尖缓缓滴落，比雨水更要清润的水珠凝结，为明亮似冷霜的刀身洗去不洁的墨色。
奥丁依旧沉默，骑着那挺拔的八足天马，只是神明那蓝色风氅下的甲胄上，一道融金色的伤痕是如此显眼。
他竟然伤到了神。
楚子航微微松开刀柄再握紧，调整着自己的发力姿态，在这片幻境里他与神那近乎天堑鸿沟的力量差距似乎被磨平了，他不再是孱弱的少年而是屠龙的勇士。
最开始那直冲天灵的怒火已然淡去，可楚子航只觉得自己胸膛里有一股远比那股怒火还要暴虐的灼热在燃烧。
不仅如此，他还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些暴躁的、炽热的部分正在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领域、他的身体，撑起一片极热的熔岩。
那就是火元素吗？楚子航想。
记得言明老师讲过，他的血系往上追朔是隶属于青铜与火一脉的，所以他会更亲近火元素，而他的言灵也才会是君焰。
在这场幻境里，火元素似乎被有针对性地活化了。
从他第一次挥刀开始，这些火元素便蜂拥而至，为他带来了磅礴的力量。
一个月前他看奥丁还是双腿战战，除去懦弱的逃跑便什么都想不到；
可仅仅是过了一个月后的现在，在这股火元素的支持下，那本应如山一般威严的奥丁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似乎只要他手持着这股力量，即使是要点燃整个世界也未尝不可。
楚子航抿了抿嘴唇，一个大胆到疯狂的想法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也许，这就是言明老师口中的精神之火；
也许，只要拥抱这股力量，他就可以找到奥丁，完成复仇；
也许，只要继续挥刀挥刀再挥刀，即使是神，也会死在他的刀下。
这细小的想法一从脑袋里冒出来就落地生了根，紧紧缠住楚子航的大脑与灵魂，再也摆脱不掉。
是啊，为什么不去做呢？
即使这只是一个幻境，有着亲手杀掉神的机会，又为什么要看着这样的机会从自己指缝间溜走，如留不住的细沙与时间？
拥抱名为火的力量，让火驱使着自己，化作复仇的魔鬼，将高高在上的神一并拖入地狱！
心底的火苗，在妖风下摇曳，在那摇曳之下，楚子航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如奔江的血液沸腾到灼烧的地步。
“杀了他！”
他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咆哮，如青铜巨钟在此轰鸣。
“就从这片幻境开始！杀了他！用你的火吞没他的王座！”
“你能做到的！这就是你所拥有的力量！那是毁灭世界的火种！”
“你的复仇，就从这片幻境开始！”
楚子航手持村雨，高高跃起。
在外界的言明严阵以待，时刻准备解除楚子航身上的梦貘幻境。
不是每个人的四大元素都是处于平衡状态的，有人更亲近风，他的思维便会更加灵动易变，有人亲近水，他的情感便会更加丰富流动。
而血系源流隶属于青铜与火一脉的楚子航，他亲近的元素自然是火。
而火代表着冲动与激情。
在言明特意更改过布置的梦貘幻境里，代表物质的四大元素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活化。
投射到楚子航身上，火的活化便反应在了他的那股复仇之火上。
诚然，楚子航的复仇之火永不停歇，就如同将来他会获得的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一般。
但大多数时候，这股火焰只是在他的心底阴燃，默默啃噬着楚子航的内心。
但进入到这片幻境里，复仇之火便开始熊熊燃烧。
如果楚子航回应了这股火焰，它也确实会给予他力量。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幻境中，狂热的焰浪席卷着楚子航的意识，他抬起的左脚还没落下，脚下的柏油路就早已融化，领域扩张，身后的迈巴赫倾刻自燃，爆炸的火光将他的身影衬如鬼神！
何等强大的力量！即使是神也无法违背！
只要有了这团火，就能向奥丁复仇！只要有了这团火，就能彻底清燃那个雨夜的罪孽！
护卫奥丁的死侍袭来，冲进君焰领域的瞬间便被焚灭，连天马也畏惧那份炽热，嘶鸣着往后退去。
村雨的刃锋上缠绕起了耀眼的火焰，楚子航对准前方的奥丁，狠狠劈落，如同那个男人的身姿在此重现。
然而，就在烈焰即将吞没奥丁的那一刻。
楚子航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近乎要将灵魂冻结的冰冷。
那不是无尽暴雨在带走他的体温，而是更深层次的，来自灵魂与灵性的虚无。
他低头，眼角抽搐，带着恐惧。
已然碳化开裂的皮肤，被高温融解的血肉，以及最下方那光亮如打磨极好的铜铁的骨骼。
燃烧的不止是死侍或者神明。
楚子航自己，也在燃烧。
物质之火凌驾于精神之上，任由这股火焰焚尽此身，确实足以得到毁灭敌人的力量。
但在顺应这股火焰毁灭敌人的那一瞬间，楚子航自己也会迎来相同的结局。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便是爆血技术的雏形。
精神强大的混血种，能硬生生将这团火点燃之后再熄灭，即使那样也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至少不会变成只能用一次的摔炮。
这样的混血种不一定都是炼金术士，知晓点燃精神之火的奥妙，但他们的精神也同样强大。
如果楚子航将这刀劈实，将幻境中的奥丁斩灭，而不是尝试用自己的意识去控制这团火焰，那么他也依旧无法掌握自己的精神之火。
即使之后学习了爆血，他堕落与折寿的速度也依旧会比精神强大的混血种更快！
因为他的精神不够坚韧，无法与物质之火对抗！
楚子航同样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的动作滞了下来，竟然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住，村雨上的炽焰离奥丁只剩一步之遥。
冷汗滴落，又被高温灼烤，连手中的村雨都在微微颤斗。
脑海里的声音还在怒吼，带着被背叛似的火气，楚子航的意识被那火气灼得模糊，即将堕入那片永恒无底的究极深渊。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仅没能点燃精神之火，还被龙类的本能蛊惑，要堕落成与那些黑影一般，只知道杀戮与血肉的死侍了吗？
楚子航颇有些绝望之际，言明的声音穿透幻境而来。
“别放弃，大步向前。”
言明的声音平淡，却如玉碎般清脆，越过楚子航耳边的杂音，直入脑海，连被业火舐烤的灼痛感都减轻不少。
“试试吧，就用你的君焰，告诉这团不知好歹的火，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提示很短，转瞬就被脑中的妄言盖过，但楚子航已然明白言明的意思。
在这一触即发的危机时刻，他竟缓缓闭上了双眼。
太古的龙文被熟稔地念诵而出，闭上双眼的楚子航眼前依旧能看见一片火海！
灵视！
基由言明的提醒，楚子航也想到了破局所在！
君焰本就能控制火元素，那用其来控制这被愤怒填满的物质之火，乃至于控制他尚未点燃的精神之火，又有何不可！
楚子航不知道的是，如果他真的能用言灵控制自己的精神之火，那就意味着他的言灵也获得了一次进化。
从编号89的君焰，进化到了编号96的天地为炉！
暴躁的火焰还在跃动，而平日里冷淡到面瘫的楚子航也发出了怒吼。
“给我……安静下来！！”
君焰的领域再一次扩张，这一次却不带着想要毁灭一切的自灭意味。
君主的命令自上而下，暴动的火元素竟象是为之感到恐惧一般，颤斗着平静下来，如面对君王之怒只能跪拜的逆臣！
君焰本就是足够强大而危险的言灵，它对火元素的征服如暴君！骇人程度只能用狂征暴敛四个字来形容！
而它之所以会被冠以“君王的火焰”之名，也是因为君焰在火元素的掌控方面已窥堂奥！
正是因为如此，言明才会放心让才觉醒一个月的楚子航进入幻境，因为他天生就适合成为一位炼金术士！
原本肆虐的火元素仿佛感受到了真正的君王降临，它们停止了暴动，开始颤斗，开始顺从，开始被那股强大的意志强行压缩、提纯、重铸。
下一秒，楚子航睁开了眼睛。
黄金瞳里，代表狂热的赤金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纯粹，依旧如刀锋锐利的金光。
精神之火，就此点燃。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响彻雨夜。
楚子航竟凭空拔出了一柄长刀！刀身上带着业火般的光芒，光芒里闪耀着金色的模糊刀铭！
“这是……”
楚子航轻声说，凝视着手中突然出现的长刀。
他能感受到，这柄长刀仿佛自己意志与精神的延续，是从灵魂深处拔出的怒火。
随着领域的逐渐溃散，刀身也开始闪灭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但他已知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将村雨插在地上，楚子航双手握刀，轻声念出了那个他练习了无数次又被言明纠正了无数遍的招式。
“一本打。”
没有花里胡哨的动作，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他只是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持刀，朴实无华地斩下。
刀锋划过冈格尼尔，划过那匹八足骏马，划过奥丁那威严的面具。
也划破了这无尽的雨幕。
雨声在这一刻停歇了。
梦貘的幻境，也随之破碎。
言明的工坊内。
盘膝而坐的楚子航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息着，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仿佛他真是刚从那场暴雨中走出来一般。
但他眼底的光芒，却要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明亮。
言明点了点头，“先去洗一洗，换身衣服吧。”
楚子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刀也没有火，一双修长的手依旧好好的，还没被烤成焦炭。
那股浑身被力量充盈的错觉还停留在指尖，但他的心态却没有在幻境中那般摇曳。
楚子航摊开手，没有念出君焰的龙文，只是心念一动。
“蹭”的一声，一团温和的火焰在他的掌心静静燃烧。
“这就是，精神之火？”
楚子航呆呆看着这团火焰，有些愣神。
片刻后，他只觉得鼻尖一热，嫣红的鼻血直接滴落。
言明扫了他一眼，“赶紧把火灭了，真以为自己很禁烧啊。”
“那把刀对你的精神损耗很严重，以后没事别乱用。”
楚子航捂住鼻子，右手合拢，想要掐灭这团火焰，却无功而返。
“用意念，精神点燃的火，怎么能靠物理手段去灭。”
在言明的提示下，楚子航这才把火灭掉，鼻血却依旧滴滴答答，难以止歇。
他堵住鼻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低声问。
“我这算是……破除心魔了吗？”
言明难得对这个三好学生翻了个白眼。
“你破了个屁！只是抵住了龙血的引诱罢了！”
真看到奥丁了，这小子肯定就嗷嗷挥着刀冲上去了。
只能说这次也算是他的失误，只算了楚子航有君焰，在运用火元素这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可他没想到，光是一个奥丁心魔就差点让这小子翻了车。
“这样啊……抱歉，老师，让您费心了。”
楚子航低头认错，他也觉得，自己的执念没那么容易消散。
“也就是我控制了梦貘的强度，真让你们碰到白王血裔里的佼佼者，怕是被捅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言明哼唧了两句，让楚子航赶紧滚去洗澡。
楚子航应下，又扭头看向一旁紧闭双眼的路明非。
“……”
言明扫了他一眼，“你不用担心他，他的幻境可比你安逸多了。”
果然，还是舍不得自己哥哥吃苦吗？
送走楚子航，言明再点燃一根凝神香，设下处罚式的防护矩阵，心神这才缓缓沉入幻境中。
远远的，他看到了路明非的背影，而路明非的对面，西装革履的小男孩正面带微笑。
看见言明到来，还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小魔鬼，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