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齐林对于跑到隔壁单位蹭饭这件事还略显羞涩,可人总要一步步突破自己的底线。
跟着林雀混多了,来这里蹭饭便显得如此轻车熟路。
穿过飘着洗洁精味的长廊,推开单位食堂略有些油腻的塑料门帘,沸腾的牛油香气便霸道地糊了他一脸。
单位的食堂由于没受到什么波及,在灾后的第二天便重新开始了营业,今天好似是什么川渝风专场,空气里全是花椒、辣椒等辛辣熏鼻的味道。
齐林四处瞟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女孩突然向招起手来,梨黄色的毛衣在空档的食堂背景里格外跳脱,像墙角开出的花。
“齐处大忙人,这么突然约你没影响到你工作吧?”
“你问反了,应该问工作有没有影响到我吃饭。”
林雀弯起眼睛一笑,拿起菜单递过去:“我随便点了点毛肚和牛肉片这几个常规的,你看有没有不吃的?”
“恩————都吃。”齐林嘶了一口气,“你吃豆芽啊?”
齐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加了两个素菜,询问了一下林雀,然后亲自把菜单交递到食堂窗口。
他走了回来,拉开椅子坐下,感觉骨头缝里的疲惫被这里的辛辣气融化了一点:“你那边忙怎么样?”
“还行吧,有些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齐林倒茶的手一停顿,“这么严重————?”
“哦倒不是因为忙啦,只是因为没涨薪。”林雀叹了一口气,眨眨眼,“所以我薪”灰意冷。”
杯中的水这才继续添满,氤氲出茉莉花的香气,齐林轻轻一笑,好象整个人都在许久未听的谐音梗里放松下来。
林雀噗嗤一笑:“谛听呢?你没带他?”
齐林拿过来林雀的杯子也给对方满上,没来由叹口气:“我觉得那小子在生我闷气————这几天不太理我,大概是怪我趁他睡着,自己出门执行任务。”
“总这样也不是个事。”林雀双手交叉搭在桌子上,支撑起光洁的下巴,“要历练你就让他历练试试?”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齐林轻轻把林雀的杯子推过去,“谛听和我相识就好象命运的注定,虽然他的来历不明,但对我的信任是做不了假的。而且拥有追踪识恶辨人心的能力,也听话善良,会是个很优秀的人————
可是我总会想,这个世界还不至于糟糕成这样,有大人在,这么危险的事,不能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承担。”
“成年人的尊严么这是————”林雀偷笑接过茶杯捂在手里,“啊谢谢————那天晚上确实太乱了,你做得对。”
她想了想又继续补充,“而且青春期小男孩嘛,不记仇的。会生气反而是好事。”
齐林仰头看向了端着火锅走来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冒着热气,翻滚着油泡的锅子放在了两人之间,辣椒,葱姜蒜等作料与小半块还没化完的牛油冲浪般起起伏伏。
看着红汤翻滚的锅子,林雀用筷子按下那一小块牛油,确保它融化干净,随即把一盘嫩得能掐出水的牛肉片滑进翻滚的红汤里,牛肉瞬间变色,包裹上花椒粒,光是眼看着好象就要分泌出口水来。
林雀麻利地捞起一片放到齐林碗里:“喏,给伤员补补。”
“其实没怎么受伤。”
“不太可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治愈的,但身上那股疲惫感是藏不住的。”
齐林不说话了,把牛肉夹进嘴里,感受它上面略带酥麻的,筋肉分离的口感。
“你呢?公关这几天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那倒是————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小意思!”
林雀一口吸溜进一片毛肚,烫得嘶嘶吸气,用手在嘴边边扇风边说:“目前控制舆论方面,有官方的配合好做很多,同时,我们几乎在全平台把傩面”的搜索词给买断,关联到了傩文化相关文化科普页面!现在想搞个大新闻博眼球的,点进去全是文化普及。”
林雀扬扬下巴,不知是因为毛肚的脆爽还是对自己的自得,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当然啦,也多亏了我们的红色三倍速”还有炎龙侠”等好哥们,提前把那晚的舆论掰平回来不少。”
齐林猛的咳嗽了几声,假装被辣椒呛到,喝口水压压惊。
火锅氤盒的热气里,工作上的锁碎和苦水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沉重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由于有些热,还打开了一点窗缝。
微凉清爽的风压着枯枝上刚长出的嫩芽,一同探出头。
谈话中还偶尔冒出句林雀的奇怪谐音梗,把齐林噎得哭笑不得,周围是食堂常见的喧闹,邻桌似乎有老同志正争论着什么政策,服务员大声催菜,嘈杂让人心安。
几盘肉菜下肚,林雀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
“还有黄喉。”齐林提醒道。
“没事,中场休息,我可是马拉松选手~”
林雀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在嘈杂背景里压得低低的,突然道:“那个悬赏,你发出去那个,傩神”的承诺,后续总得有个说法吧?傩神集会上可是有意见了。”
齐林夹肉的动作顿了顿。
林雀是唯一知道他是第二傩神的人,在享有共同秘密的人面前,他才能感受到额外的放松。
他的筷子尖在红油里点了一下又提起:“名单我都理出来了,不过,最后真正踩点完成目标的,只有7个。”他语气平静,象是在说一件寻常公事,“我准备一个个私下联系他们,问问他们想要什么,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
齐林笑了笑:“说出去的话,总得算数。”
林雀盯着他看了几秒,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齐林。”她的声音稍微压低,显得有些认真,“傩神的承诺这种东西,太重了————要是以前还好,但是自从滩面出现,我甚至能感受运气这种东西的实质存在。
你也看过很多小说和动漫,所有因果,最后都绕不开一个偿”字。那句话你知道的吧?“命运的馈赠早就在背地里标好了价格”,我怕这东西债台高筑”,影响你之后的运气。”
“所以我打算尽量把他们完成。”
“可要是对方许了特别离谱的愿望怎么办?”
齐林心底一动,看了看对面有些担忧的眼神。
他理解林雀的忧虑,这忧虑来自于她对自己的了解,他也明白那悬赏背后隐含着怎样的分量和潜在风险,但————
很多事情并不是思考好所有后路,再去算无遗策的执行,他不是那种智斗小说中知晓一切开天眼的主角。
在那一晚,用傩神的名号去发布悬赏,是齐林能做出的最优的选择。
镇压暴乱只是其中之一,最最重要的是,他以那个神秘的账号,为 的众生确定了傩神的立场。
他让所有心怀不轨,恶意萌芽的潜在罪犯们知道:
神明为善,是主张秩序正义的一方。
否则,上街参与暴乱者,可能要比当下多得多。
至于奖励————
“哎,走一步算一步吧。”齐林头疼道,“到时候靠忽悠,就说傩神不能干预世俗经济运转,不能干预生死轮回等————”
“你比我预料的还熟练啊!”林雀噗嗤一笑。
“反正我心里有数,会小心掂量的。”
林雀的视线在他脸上停驻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
随后,她没有再追问,眼神里的担忧沉淀下去,换上一丝了然和无可奈何。
“行,你有数就行————”林雀忽然转了话题,但目光依旧紧锁着他,“还有个事儿,挺怪的。疾控中心和研究院那边开了好几次研讨会,关于腾根之蛊为什么突然消散。
一开始,专家都倾向是因为我们反应快,暴乱者大多被控制,恶意散播的病员”骤减,导致蛊毒失去了传播媒介,这理由听着挺科学。”
她顿了顿,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一片煮老的青菜叶子:“但是,太干净了,你懂我意思吗?不是那种被阻断传播的链条,更象是源头猛地被掐断了,一下子就————就干干净净了。
应急管理局好些人都觉得不对劲,这解释太顺理成章,反而不真实。”
林雀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知道你能做到的事————超乎想象,是不是你————干了点什么?”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齐林,带着探究,更带着迫切和担忧。
她知道齐林的秘密身份,拥有这份知情权,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关心他的人。
火锅的白雾在她面前升腾起来,齐林夹起一筷子肉卷,放进翻滚的红汤里,他看着那片肉卷继续翻腾,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是。”
齐林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你想多了,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专家分析是挺有道理的————硬要说和我的关系,那就是我的悬赏加速了镇压暴乱的过程,这么说运气还挺好的哎。”
齐林故意用了“运气”这个轻描淡写的词。
林雀微微怔住了一瞬,她没料到齐林会如此干脆地否认。
以她对齐林的了解,以及对这个身份的知情程度,她几乎能确定自己的直觉————但齐林眼神里的平静坦然,轻描淡写,让她一时语塞。
这个否定斩钉截铁,这一次,不是为了敷衍,而是为了保护。
他其实真的在后悔过把自己是傩神的身份告诉林雀————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态呢?也许是迷茫,困惑,不解,又或者是在这种种迷因包裹下的痛苦孤寂感,让他不由自主的查找安全的宣泄口。
可逐渐的,很多事带来的领悟让他明白,有些东西终究只能独自背负。
不能为了寻求理解或分担,就把重要的人拖入更深的未知旋涡。
那份沉重的真相,关于“吞恶”带来的痛苦,关于少昊氏的消散,关于江震霆冰冷的焦痕,关于傩神身份下责任都是该自己承担的。
他不能冒险把林雀再往前推一步。
可是林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齐林已经低头,认真地在锅里查找着他刚丢下的肉卷,一副“这事就此打住”的态度。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紧接着林雀忽然眼疾手快,一筷子抢走了锅里齐林刚准备夹住的肉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干嘛?”齐林愕然抬头。
“当下事态紧张,一切从简!这顿火锅——”林雀把那片战利品得意地在自己碗里蘸了蘸满满的蒜泥香油碟,“得你请!”
“啊?”齐林完全没反应过来:“不是谁约的谁请吗?”
林雀眨眨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因为————”
她放下筷子,坐直身体,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胸前的犬牙项炼晃啊晃:“今天我过生日啊!齐林同志,你不会连搭子的生日都记不住吧?”
齐林彻底愣住了。
他刚才心头那点沉重的小心思,瞬间被这记直球打得烟消云散。
生日?
他掏出新换的手机不可置信的看了眼日期。
“四月一号?你愚人节生啊?”
“嘿?我这么有意思的人生在愚人节怎么了!”林雀继续笑,“请不请,请不请!”
齐林看着那双狡黠如狐狸的眼睛,先前刻意否认而生出的那份复杂情绪,也被眼前这份真实的、带着小小“敲诈”意味的微笑冲淡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在这几憋着大招呢。
“生日快乐,林雀同志。”
齐林故作正经,举起手边装凉开水的玻璃杯,“以水代酒,祝你新的一岁————加班费翻倍?”
“切!一点诚意都没有!为什么不能直接涨薪啊?”
林雀嫌弃地撇嘴,但还是笑着举起了自己的凉开水杯:“不过算了,看在你主动请客的份上,我许个愿—一希望新的一岁,某些人别那么轴,然————永远好·!”
“永远好运。”
两只装着凉白开的玻璃杯,在食堂暖黄灯光和腾腾热气中,轻轻碰在一起,杯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又悦耳。
四周人声喧闹依旧,服务员端着一大盘刚切好的鲜鸭血走来走去,邻桌还在争论着什么发展纲要。
但在这喧哗热闹的背景板里,那一声轻响,仿佛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个格外安宁的小世界。
多吃点吧————
齐林默默地想,又都要了盘牛肉。
“再要份鱼籽虾滑吧。”
“行,管饱。”齐林笑了笑,重新专注于搅动锅底,把那句简单却真挚的祝福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