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山觉得自己的血逐渐凉了下去。
他从小便是个几乎什么都不怕的人。
幼时父亲出走,母亲多病,江离山不得不让自己变得狠厉,心如生铁————其实硬要说的话,他在二干岁左右的时候依然恐高,那是从基因里带着的恐惧。
可后来财务自由了,他便一次次的攀上全球各地着名的悬崖,或者从万米的高空跳下,只为把自己的恐惧磨损到不可见,只为成为一个————没有弱点的人。
但身为人,就不可能没有弱点。
江离山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与他的狼狈不同,他面前这位商业帝国的掌权人显得如此淡然,好象从数十年前便如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即使江离山一直活跃在前线,以狠厉手腕铲除异己,拉拢人心,但微阳科技集团的真正领袖永远只有一人。
“哥————你怎么在这儿?”江离山微微顿了顿,觉得喉头被衬衫领勒的有些发紧。
江震霆没有回答,只是神色淡漠又遥远的看着他:“你的眼镜呢?”
没有呵斥,没有谩骂,只是一句如此轻飘飘的,日常式的询问。
但江离山无话可答。
那副遮住他目光中锋芒的,昂贵的金边眼镜,早已跌碎在名为混乱的烈火中。
也不需要更多周折了,江离山没有抱着侥幸,几十年融于骨血的默契让他明白,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其实都被江震霆看在眼里。
江震霆没有说话,他缓慢地走向一旁的私人吧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昂贵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的清脆声响在办公室里清脆可闻。
“喝点?能止痛。”
“————”江离山摇了摇头,“哥,对不起。”
“真说对不起,其实你应该早二十年说。”江震霆似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在你烧死刘总派的人那次。”
“我只是不想让人————再踩在我们头上。”
“可后来呢,阿山?已经多久没人敢碰我们了,你为什么又不肯收手?”
,“你的性格甚至比我都要狠,微阳到现在这个地步,有很大一部分要感谢你————”
江震霆随意的坐在办公桌上,残存的灯火倒映出一个略显疲惫的黑影。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但就当时来说,你做的大多有利于微阳,于是我也就如此默认着————”江震霆把杯子捧在手里,“所以我没资格说你,因为我和你一样贪婪。”
“————我们还有机会,应该。”江离山沙哑的说。
也许在滩面的世界中,他的罪行已然定性,但微阳作为本市的庞然大物,没有实际犯罪证据,政府可能也不是太好直接动手。
“不可能了————阿山,规则倾复的时候,改变的不只是被你当做蝼蚁的那些人。
“”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么久却还没注意到,只要我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会被改变的进程所影响。”
“没有任何人能真正的逃脱秩序,就象我们曾经喜欢在公园里看别人下棋,就算不在棋盘中,不也一样忍不住上去指手画脚么?”
“我明白,这次变革,一定会迅速推出针对傩面相关的法律。”江离山的指尖抠住头皮,微微咬牙,“但他们————没证据。”
“青木堂已经把证据和秘密都送出去了。”江震霆又抬起酒杯,“已经是既定之局。”
”
”
江离山的谈话逻辑和口才甚至被媒体赞美过是“微阳科技的领航者”,相对起来江震霆便显得沉稳少话,捉摸不透,如今他们两个倒象是反了过来。
这个一生都在熊熊燃烧的人悄然熄灭。
微阳当然不会倒,如此庞然大物若是就此倾复,光是安排这么多失业之人都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不过他们的股权定然会被冻结,监管机构接入,舆论发酵下,情况大不如从前。
可他和江震霆呢?
“哥,你什么都不知道。”江离山低吼道,“你和所有事都不相干,你只是在正常经营企业————你快跑。”
“跑哪去?”
江震霆一口饮尽杯中的威士忌,也喝完了他的二十年。
“我的人生就在这里,还能跑哪去?”
江离山脸皮狠狠抽搐了一下,觉得大脑好象要裂开。
“最起码先回家!”他低吼道,“先回家,这里肯定很快就会来人拘查,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江震霆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打断了江离山的掩饰,“阿山,你告诉我,现在哪里对你来说是安全的?你又为什么回来?”
“我回来是因为————”
“相信猎头的承诺?”江震霆转了转杯沿,“你在毫无合同制约的事上,相信一个有着鬼神般能力的生意人?”
江离山脸上唯一的血色也消失了,他被风刃刮破的伤口本身也在源源不断的流血。
“原来你也是和他一直有接触才会在这里等我————”
“不,对接猎头的一直都是你,我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江震霆略显疲惫的嘴角竟然微微上翘了一些,充满了怀念和笑意。
“我回来————只是单纯等我弟弟,外加有点舍不得这儿。”
江离山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从这句话中听明白了很多事。
例如江震霆知晓情报的来源并非猎头,例如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失败,例如他口中的某种决意————
无言的恐惧在他的心头蔓延,他终于慌了起来,嘶哑道:“你走,我会承担起这一切!自己做事自己当,而且微阳只要有你,就一定还会有起来的一天!”
“事情已经压不住了。”
江震霆的声音冷下去,所有柔和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位令人不敢反驳的绝对掌权者:“今晚所有的帐,都会被翻出来算清楚,我身为董事长,就算全世界最顶级的律师事务所也摘不清我的责任。”他陈述着冰冷的现实,“天亮以后,会有无数文档堆满这张桌子。”
江震霆一步上前,杯子被他碰翻在地,爆出碎晶。
他没有弯腰,依旧居高临下,伸出手用力按住了江离山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斗的肩膀。
“现在,该走的是你,听我说。”江震霆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加快,“后门电梯,直通地下三层,那里有准备好的车和人,他们会带你到走,我给你准备好了临时身份打点好了关系。”
“放屁!”江离山抬起头,声音越发嘶哑,“明明是我做的事,和你毫不相干!”
他该果断一点的,在两兄弟的配合中,永远都只有简短的沟通与执行,要知道尤豫,优柔寡断是做事的大忌,他平时最厌恶这样的人。
可自己现在竟然也成了这种人————已经忘了相隔多少年了,他又再度回忆起那无处可躲的惊慌,象是一大批讨债的人冲进他的家,爆开的家具碎片刺破他的脸时候。
其实只要稍微有点理智,便知道现在的争论没有意义。
可人在即将失去珍贵之物的时候,都是执迷不悟的囚徒。
突然,江离山大脑一痛,他看到江震霆沉默片刻,答应了和他一起走,两人下了电梯,很顺利的上了前来接引的车辆,他们逃离到国外,一晃三十年,微阳再次崛起,两人白发苍苍的看着夕阳下的商业帝国————
江离山沉沉的瘫软在了地上,睡眠过去,倒在大梦中。
“让他安全的离开。”江震霆闭上眼睛,不知道在和谁对话。
“当然,我保证他醒来时已经在挪威看极光了。”他脑海中传过一段轻快的声音。
“希望你们有契约精神。”
“呵————”脑海中的那段声音似乎发出了一段低低的冷笑:“与其怀疑君临尘世的“梦厄”,不如想想等会怎么做好自己的事。”
“杀掉等会来到这层楼的人,对么?”
“对。”江震霆脑海中的声音笑道,“无论是谁。”
江震霆沉默不言,他短暂了思考了一下这个交易中的内容。
“那人是你所说的那位梦厄”的仇人?”
“可不敢胡乱揣度他的心思。”那轻快的语调嘶了一声,“况且我是真的猜不透,我只是个跑腿的呐。”
“杀人的方式有限制么?我手里有枪。”
“啊哈,你们兄弟俩可真是违法的好手!”那道声音嘲笑道,“不过枪大概干不掉他吧————”
突然,那道声音画风一转,充满了蛊惑,象是稀碎的,诱人的低语:“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这次,不要再抗拒那副傩面了————”
声音就此沉默,远方晨光初现,办公室内象是被噩梦吞噬一般,涌上黑色的影子,随后影子如潮水退去,躺在地上的江离山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江震霆看着地面愣神了片刻,抬起头,再次俯瞰了一眼灯火熹微的城市。
随后,他挺直腰背,双手十指交叉,轻轻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目光落在桌角摆放的一张照片上一那是他和江离山站在微阳科技奠基仪式上的合影,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年轻锐气的笑容。
江震霆伸出手,缓慢而郑重地将相框倒扣了过去。
窗外风声猎猎,远处警笛声微弱却连绵,微阳科技顶楼电梯的电子数字屏无声而迅速地跳动着。
1————10——15——20————
最终,电梯稳稳停在了三十八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