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根————”
这个看似平凡的名字,却突兀的让齐林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他按捺下心中异样,开口问道:“他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是人?野兽?还是————某张傩面?”
“还在调查。”钱三通低声说,“玄鉴司一直在根据传说构筑十二大傩的模型,却也暂时只推测到这一步,象是被一层迷雾挡在了门外————我们还缺一把钥匙。”
齐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看向身边仿佛丢了灵魂的女孩。
“研究会伤害到她么?”齐林疲惫的开口。
“不知道————如果事情顺利应该不会。”
这一句假设已经包含了后半段猜想。
万一不顺利呢?
委实来说为了世界牺牲一个人这种做法,齐林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是对是错。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答案的————却总在下意识逃避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有这么操蛋的问题呢?总要逼人在两个完全不能比重的东西上做选择,更重要的是,被牺牲的那个人总是被强迫的,自身的意见完全不重要,象是被人挥之即去的工具。
可千千万万年间,世界总是在逼迫着不同的人做出选择。
某种强烈的酸楚从齐林的心中弥漫出来,无关所谓的大义也无关私人的爱恨————只有“一切皆是迫不得已”的茫然。
但在这个迫不得已的时刻,他什么都没有说。
“恩,需要我配合么?”
“还不清楚,等研究部结果,你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钱三通轻轻朝远处一个工作人员挥了挥手,那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环形屏幕瞬间变换,多个红色星芒于屏幕的大雾中涌现。
“这是目前主要的冲突爆发点,目前官方傩面拥有者几乎全部出动,但人手依然不够,你既然回来,就先去支持吧,我让人把地图实时同步进你的手机。”
齐林点了点头,突然又问道:“我们收容的那些傩面是怎么回事?”
“从灵隐寺的能量波动开始,这些傩面的活性便突然暴增,其中差不多有将近两成的傩面都脱离束缚逃了出去。”
“只有两成?”
齐林听到这个好消息,却突然愣住了。
他还以为所有傩面都逃了出去,毕竟收容科那处玻璃践道已经空无一物。
“对,我们也奇怪————”钱三通沉思道,“部分傩面简直象疯了一样,完全压制不住,象是响应着某种召唤————但另一些傩面却又很安静,不过为了防止剩下的傩面受影响,我们还是转移了一下收容地点。”
响应召唤————
这个词语非常的微妙,以当下的情形来看,普通傩面响应的是谁的召唤?
恐怕只有那于古老中苏醒的腾根。
但为什么只有部分响应,难道说————
傩面除了正凶俗之外,还区分着不同的派系?
以十二大傩作为区分的派系?
当然,这样的猜想只是一闪而过,目前没有时间将心思花在这个上面。
“那————那些傩面汇聚到了哪里,需不需要重新回收?”
“那些傩面的逃离路线都是无序的,而其中一部分应该已经重新认主,我们在不同的现场都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重新回收就意味着杀死他们————这是钱三通的潜台词。
双方都沉默了一瞬,钱三通说,“尽量还是以对方丧失战斗力为主,你应该也发现了,击碎面具或者使对方丧失意识,异能便会失效较长的时间。
“不过,以自身和群众安全为最高优先级,必要时依然可直接击杀。”
齐林点了点头,尤豫了一下,“对了,有没有————青木堂的消息?”
钱三通微微一怔,解释道,“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我们没有额外的人力去监视青木堂的举动,但位置已经锁定了,你可以自己去确认。”
齐林默然一瞬,说道:“还有,方圆逃跑了,我们在现场还找到了————悬壶的面具。”
“情报科已经有了方圆的线索,确定后会同步到所有行动成员的设备里。”钱三通停顿了一下,“至于悬壶————我也会把这个消息同步到情报科,让他们帮忙搜寻。”
齐林疲惫的按了按眼框,轻轻呼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小木剑,小心翼翼的将其递了过去。
“这就是你说的,劈开那个村落的遗物么?”钱三通也谨慎的接过来,仿佛那是一枚随时会爆的炸弹。
“恩,不过现在应该处于冷却期。”
“好。”钱三通简单的翻转看了两眼,“观察过这个遗物的记忆么?”
“还没有。”齐林摇了摇头,“没时间。”
“你带着它吧。”钱三通突然说。
齐林愣了愣:“以它的效果来看,至少是超高危”级,甚至是不可控”级遗物,这种遗物按规则我应该要上交。”
牙人”虽有着商人的狡黠,可也是最为守规矩的职业,合同签下,落子无悔。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钱三通突然道,“前段时间,我听了林雀的建议,去补了补你们年轻人那部叫做————《成龙历险记》的动漫。”
齐林搔了搔头,想着对方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这个老派守序的家伙,说话竟有些无厘头起来。
可钱三通接着说:“你知道么?我不爱看这些老美拍的片子,是因为他们总是在宣传所谓的个人英雄主义————但也许是因为傩面爆发久了,再看便有了一种不同的味道。”
“里面有一句话,叫做只有魔法才能对抗魔法”,我突然想想也是啊,这世界突然变得这么扯淡,我们就不能再以老旧的秩序对待一切。”
“看古今,每个重大的变迁节点,其实总是源自某个特别的人迈出了那一小步————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给这种人最大的支持。”
他笑了笑,茶色眼镜里突地露出小贩一般市侩的光:“有好处不占还要交公————真是的,年轻人能不能机灵点!”
齐林看着手里的小木剑,轻轻握紧,把它装回了风衣的内侧兜里。
“另外————小心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钱三通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们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桩灾难背后应该有国际势力的参与。
“国际势力————”齐林轻声重复道。
他一开始便知道,傩面作为一种精神文化图腾,其函盖之广可以说是不分国界,国外的一些信仰及传说也能化身面具,赋予用户映射的力量。
但————这里可不是东南亚地区的混乱小国,即使通过异能,外人想渗透进来依然不是一件易事。
除非有着内应。
只不过这些东西暂时不用自己调查,不同于幻想作品的是,现实永远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自有专门负责这块的同行人去做。
而他该做的便是,遇见恶徒,制服或者————杀掉就好了。
“那我现在就出发了。”齐林轻轻点头,“还有什么交代么?”
“没了————啊,有。”钱三通说,“注意安全。”
齐林看了眼呆在原地的圣女,轻轻转身,刚好看到一群悬挂着研究室工作牌的同事急匆匆的涌入行动部大厅。
门口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子低头给他们让了让道,他全身湿漉漉的,加之身高又确实有些不给力,让人联想到大话西游中的那句经典台词:“嘿,你看那人好象一条狗。”
想必打更人是很讨厌这个比喻的,但他真的好象一条狗————这么孤零零,漆黑一团,站在心里的大雨中。
在担心着悬壶吧?
齐林不能多说什么,正如他刚才心中所想,一个人和全世界对比起来敦轻孰重这种问题真的很操蛋。
无关大义与爱恨,只是不能比量。
谛听已经坐在阶梯上靠着桌腿睡着了,这孩子听起来他们的对话如同听天书————也许是由于自己在旁边比较安心,或许干脆就是因为太累了吧?
十五六岁的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甚至天天睡觉都会腿抽筋,有些事情还不必他们来做。
齐林轻轻笑了笑,伸手想揉揉他的头,却把手抽了回来,拾阶而上,独自前行。
这不过数十的阶梯,脚下每踩一步,他心中便思绪翻涌,有很多是没法说出口的。
这些暴乱者,理应该罚,但他们全是恶人么?
他想起了林小檬,那个女孩他向来熟络,机灵鬼,却又多愁善感到像林黛玉一样,桌子上的一盆仙人掌死了,都能看着那盆仙人掌静静地呆一个中午,默默的流眼泪。
但这样的女孩,遭到甲方叼难的时候,也会说出“啊啊啊他怎么不出门被车撞躺个十天半月的!”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幸运的是,所有恶念不过是一时上头,最终总会被秩序,素养,美德,这些人类文明演变的大网拦截下来。
所以哪怕心存恶念,他们依然是好人。
但当有一天,别有用心的人挑破了这张大网,恶念不由自主的出头,他们便要被判做恶人的行列么?
例如腾根,司祛毒,除疫,与穷奇共食蛊的大傩。
大傩本身乃是驱除鬼疫的神兽,而吞食鬼疫的代价就是以自身为封印,从此与灾厄共生,一体两面。
于是他成了万疫之源,灾厄根须。
便是他的错?便只能驱赶,杀死?
讲到这些传说文化时,谛听当时也在一旁与他一同听课,偷偷问道:“哥哥————那大傩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觉得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傩帮人类驱赶鬼疫,应该是好人————?”
“恩,也许吧。”
“可不是应该只处置坏人吗————我们为什么要去,封印好人呢?”
是啊,为什么?
这又是为什么?
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疑惑,疑惑世界上的所有故事为什么都如此的共通。
为什么好施者总不得善终?
为何屠龙者终将成为恶龙?
但思绪到此而止了————世界上多的是想不明白,但要去做之事。
齐林已经走到了行动部的门边,他朝打更人望去:“情报科的同事会帮忙一起找悬壶的下落,有消息的第一时间告诉你。”
打更人耷拉的眼皮终于努力的一抬,嘴唇微颤:“谢谢你。”
“我要出发了,要一起么?”
打更人毕竟不是主战系的,也不归第九局管,没有强制勒令他的理由。
“我————我不去了吧。”打更人似乎用尽了力气和勇气,“圣女的研究说不定我能帮上些忙————也总要现场的证人,我怕你弟弟说不清。”
也怕不能第一时间收到悬壶的消息。
这是他没敢说出来的话。
因为自古的大统便说:若你为了私情舍大义,那便是懦夫,失败者!
可齐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恩,那我自己去。”
“我————我————”打更人有些说不清的愧疚,“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其实我在这里更多是为了等悬壶的消息————”
“我知道啊。”齐林理所当然道,“在这里等确实更及时。”
“你————我。”这个脸上长着狰狞伤疤的男子突然间手忙脚乱起来,“妈的,怎么搞得我这么小家子气似的————”
“什么小家子气————我们只是各做各的事。”齐林与她擦肩而过,“好了,圣女就交给你了,另外谛听醒了你帮我安慰一下他————不是我故意不带的,是他睡着了!”
打更人愣在原地,看着那个身穿风衣的,同样全身湿漉漉的男人逐渐远离。
妈的,输了,真输了————那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了,腰杆还挺这么直,还捋了一把发型,扯正了衣领啊————
他默默捂住脸上的伤疤,突然觉得自己像大话西游里别人的口中的“那条狗。”
然后,他发了狠,用力的扯了把头发,一扫颓丧,朝那群围绕着圣女的研究人员走去。
在脚步纷乱的廊道里,世界于黑夜中沸腾,形形色色的人或交谈或沉默的奔走。
也许是曾经工作造成的后遗症,齐林在黑夜里的思绪格外发达,就在这一截路程里他又在想,果然西方大片里拍的都很失真,一旦闹个什么丧尸什么病毒危机,最先空洞倒塌的就是政府————
可你看我们这!一旦危机出来了各个人都兴奋的跟打了鸡血似的,只恨自己不能提刀策马奔赴前线,为众生拼搏杀敌。
“齐林!”
突的有人叫住了自己。
那一声叫喊清脆如鸟鸣,将自己的思绪轰赶回现实。
面前的女孩穿着一身梨黄色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扎着清爽整齐的马尾,一双眼睛虽然血丝密布,但还是清亮的象是水里的弯月。
她的笑容带着些惊喜,又带着些不忿,胸前的犬牙轻轻晃啊晃:“好啊!回来不先告诉我,还把不把我当朋友啦!”
“我错了。”齐林没有解释这么多,也笑。
“对了,檬檬和苏姐刚好今天入职,赶上了波大的。”
“哈哈哈,本来还和她们说加班不严重的。”齐林忍不住乐道。
“刚回来就立刻要出任务?”林雀轻轻往后退了半步,扫了眼齐林的全身。
“恩,好忙啊。”
“我也是,忙到还没吃饭,那忙完,一起吃个火锅?”
“好啊。”
“恩,时间紧急,那就忙完再说。”林雀侧身避让了一下经过的同事。
“好,回头见。”
“回头见,注意安全噢!”
林雀突然伸出了手,轻轻举到肩膀旁边,笑容轻松到仿佛真的只是在约明天吃什么。
“还记得我们的行动代号嘛?”
“蜜蜂。”齐林笑着和她击了一下掌。
在清脆的击掌声中,两人擦肩而过,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