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大军后撤三十里,在黑水河北岸扎下营盘。连绵的营帐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铁灰色苔藓,铺满了枯黄的河岸。没有擂鼓助威,也没有士兵操练,这般死寂的等待,比明晃晃的威胁更让人心里发毛。
青风郡城头上,楚玄吞下林风紧急炼好的固元丹,苍白的脸上总算勉强有了点血色。他瞥了眼身旁的苏文——这人正盯着北岸的营盘发愣,手指在袖子里无意识地掐算,嘴唇还不停动着,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算什么呢?”楚玄声音沙哑,带着刚缓过来的虚弱。
“算他们的粮草。”苏文头也不回,眼神直勾勾的,“黑龙卫标配的‘赤血驹’,一天得吃二十斤精料,还得拌着烈阳草才肯动。三万大军,人吃马嚼的……帝师带的补给,撑死了也就半个月。”
楚玄挑了挑眉:“所以呢?”
“所以他们在等。”苏文猛地回头,眼底满是血丝,却亮得惊人,“等北境的战报!要是太子顶住了蛮族,帝师肯定不惜代价强攻青风郡,绝后患。可要是太子败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帝师就得赶紧抽身回援,到时候谈判的条件,就得对我们有利多了!”
“赌的是国运啊……”楚玄望向北方,目光沉得象深潭。
当天夜里,帝师派了人进城。来的不是文官,是个穿黑龙轻甲、脸冷得象冰的年轻将领,自称副将“离”。他带来的条件依旧苛刻,却悄悄松了点口子——岁贡的灵材减到两千五百斤,入帝都为质的修士减到八十人。
谈判的地方定在郡守府的议事堂。帝师没亲自来,只有那叫“离”的副将,还有两个像影子似的沉默炼虚修士跟着。虽说收敛了威压,可堂里的空气还是稠得象水银,压得人喘不过气。
楚玄这边,由苏文主谈,据理力争。他从青风郡历年的赋税、灵矿产量、战后民生说起,又引经据典,扯到北境蛮族的习性、皇朝各军镇的兵力调配,数据说得详实,逻辑又缜密,把那离将军驳得脸色越来越青。
“……所以说,岁贡一千五百斤,已经是极限了。再多,就是竭泽而渔,对皇朝没半点好处,反而伤了国本!”苏文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震得堂内油灯都晃了晃。
离将军冷笑一声:“巧舌如簧!你们本就是叛逆,也配谈国本?”
一直闭着眼养神的楚玄,忽然睁开眼。他没看离将军,反倒对着帝师那两个炼虚随从开口:“两位先生气息沉凝,修为是真精深,可惜……道基好象跟北境‘霜绝山脉’的寒煞有点牵扯?最近北境灵力乱得很,寒煞都在逆行,二位夜里子时,膻中穴会不会隐隐作痛?”
那两个炼虚随从猛地睁眼,眼里精光爆射,死死盯着楚玄!他们的气息晃了晃,虽说瞬间就稳住了,可那一下波动,已经把楚玄的猜测证实了。
楚玄像没看见那要杀人的目光,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悠悠地说:“蛮族血狼部的祭祀巫术,最擅长引动地底的寒煞。要是太子殿下败了,霜绝山脉守不住,寒煞全面爆发……二位这道基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这话够恶毒,直往人痛处戳!两个炼虚修士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离将军“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楚玄!你放肆!”
楚玄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得很:“我只是想说,北境要是崩了,大家都没好处。青风郡这点岁贡,救不了北境。可我手下三千玄甲军,都是打过硬仗的精锐,还熟悉蛮族的战法。要是允许我青风郡自治,北境有难,我肯定出兵帮忙。这,不比那点灵材实在?”
离将军一下子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谈判陷入僵局。两边谁都不肯让,每一条款都来回拉扯。堂外的天从黑变亮,又从亮变黑,耗了整整两天。
第三天夜里,谈判正到最关键的时候,一个满身北境风沙味、跑得气喘吁吁的信使,竟直接被引到了堂外!这是苏文早就撒出去的秘谍,培养起来花了极大的代价。
信使连行礼都顾不上,扑到苏文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
苏文听着,脸色变来变去,最后猛地吸了口凉气,看向楚玄,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听见任何声音,可楚玄瞬间就明白了——北境的局势,比想的还要糟!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帝师阵营那边,一枚燃着紫色火焰的传讯玉符破空飞来,落在一个炼虚随从手里。那随从感知了片刻,脸色骤然沉下来,快步走到离将军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离将军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白瓷杯壁上瞬间爬满了裂纹,茶水顺着指缝往下滴。
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特别诡异。两边都拿到了最新情报,这份情报足以改变谈判的底牌,彼此心里都清楚,可谁都没法说破。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油灯的灯花“噼啪”爆响了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过了好久,离将军缓缓松开捏碎茶杯的手,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点藏不住的疲惫:“岁贡,一千八百斤。入质修士,五十人。玄甲军……可以保留建制,但得调派两千人,立刻跟着大军北上,受镇北节度使管辖。”
苏文立刻看向楚玄。
楚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苏文心领神会,沉声道:“岁贡一千八,行。入质修士,只能三十人,还得是自愿的。玄甲军可以出三千人,但不受镇北节度使节制,要独立成军,只听调令不听宣召,战后必须原数归还。”
“楚玄!”离将军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他。
楚玄却缓缓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北岸连绵的营火,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这是我的底线。将军,北境的雪,该快埋过膝盖了。您……还要再争吗?”
离将军盯着楚玄的背影,胸脯剧烈起伏了好几次,最后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
“好。”一个字,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接下来敲定细节快得惊人。条约文书由两边的修士一起拟定,条款逐字逐句确认。等黎明的青光再次通过窗棂照进来时,厚厚的条约文本已经摆在了桌上。
签字,用印。
楚玄拿起那枚沉甸甸的玄道宗宗主印,蘸了朱砂,可在下印前,却顿了一瞬。他抬头,看向离将军:“帝师大人,不亲自来签吗?”
离将军面无表情:“帝师已经先走一步,赶回北境了。这份约,由本将全权代签。”
楚玄目光闪了闪,没再多问,重重把大印盖了下去。
朱红的印文烙在灵兽皮卷上,象一道新鲜的血痕。
条约总算达成。
离将军收起属于皇朝的那份条约,深深看了楚玄一眼,眼神复杂得说不清,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带着人走了。
堂里只剩下楚玄和苏文。
苏文瘫坐在椅子上,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楚玄还站在窗边,望着使团远去的身影,忽然轻声说了句:“他知道。”
“什么?”苏文一时没反应过来。
“帝师。”楚玄的声音飘得象风,“他知道我猜到了北境的惨状,也知道我不得不出兵。他先一步离开,不是因为急着回北境……”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后半句:“……是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亲自出面,跟一个金丹小辈签下近乎平等的盟约,对他来说,比打了败仗还难受。”
苏文愣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楚玄转过身,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掩不住的疲惫和警剔。
“条约成了,可梁子,也结死了。”
他拿起桌上那份墨迹还没干的条约,目光落在“附属藩属”四个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也好。这层皮,先披着。”
城外的天空,阴云又开始聚集,象在蕴酿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