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得了李业留下的册子,心知阎晋卿家资巨富。
可去了阎宅,却不见奢侈气阔,只有些细节处可窥见端倪。
宅前的街巷由规整的青石板铺路,两侧排水沟砌了青砖,不似别的巷子泥泞肮脏。
巷子里走动之人脚步轻缓,多穿着青衫,看起来象是附近的住户,应该都是阎府的奴婢、部曲。阎宅的门楣很低调,阎晋卿竟是亲自在门外等侯,穿着一身常服,披着毛皮大氅,在层层斗拱的大檐下来回走动。
“阎公。”
“草民见过萧将军,将军真是守约,果然来了。”
“阎公太客气了。”
见了礼,萧弈让吕丑扶着史德琉下了身后的马车。
再看阎晋卿,脸色颇为复杂。
回想去年冬天在王章府外,史德琉自阎晋卿身旁打马而过的画面,恍如隔世。
“晚辈见过阎公。”
“啊,史大郎真是真是客气了。”
阎晋卿唏嘘两声,搓着手,看向萧弈,眼神似在表示希望能单独聊聊,嫌史德琉碍事。
可以理解,那日顶着风雪等在史家门外报信,史德琉一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萧弈道:“正好陪大郎出城了一趟,怕来得晚了,没能先将大郎送回府。”
“原来如此,那再添一张案几?”
“不必,不必。”史德琉十分谦逊,道:“我与吕丑在庑房等小乙哥也是一样。”
“岂可如此怠慢大郎,请,到花厅稍坐。”
入内,阎宅并不恢阔,但很精致。
史德琉被安排在花厅,也不知是何心情。
萧弈则与阎晋卿登上暖阁,并案而食,一边谈话,一边观赏歌舞。
乐师只有三人,八个舞姬分为两队交替表演,赏心悦目。
环境舒适,酒也香醇,甚至菜品都是萧弈两次去樊楼吃饭爱吃的,可见主人招待是用了心的。吃饱喝足,萧弈道:“阎公过得如神仙一般,何苦留恋官场?”
阎晋卿苦笑道:“有财而无权,今日罚千贯,明朝又罚千贯,这便罢了,族中买卖也难以为继啊。”“原来樊楼不止是阎公一人所有。”
“族人一心,才撑起偌大产业。因我原有些官职,在族中还算说得上话。”
萧弈抿了一口酒,心知阎晋卿想要起复。但他不急着进入正题,反而看向了乐师、舞姬。
阎晋卿会意,屏退了她们。
“阎公是晋人,在河东也有买卖?”
“是有一些。”
“过完年,陛下最关心的便是刘崇,北面可有消息?”
“大雪封路,商旅不行我确实零星听闻了一些,刘崇恐怕不会顺服于陛下啊。”
萧弈问道:“消息准确?”
阎晋卿倾身向前,低声道:“不敢瞒将军,昨日族中来人,言刘崇准备称帝,割据河东。”“那阎公是何打算?恐怕祖宅田亩产业不少还在河东吧?”
“自当忠于陛下,何惜身外之物?只怕,报国无门。”
“岂会报国无门?陛下曾对策击败刘崇之法,其中便有一条,渗透河东。届时,阎公熟悉河东情形,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阎晋卿双手举杯,道:“敢请将军为我引见,大恩没齿难忘。”
萧弈没有马上答应,问道:“你起复,最大的阻碍为何?”
“这萧将军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
“直说无妨。”
“王相公为人,实在严苛,他虽未取我性命,却认为我是逆从。唉,我实在冤枉。”
萧弈顿时为难,喃喃道:“王峻此人好嫉妒、贪权利,被他把持着,你难有出头之日矣,我年轻位卑,岂比得了他的权力地位。”
“唉,我几次想奉承他,偏是不得机缘啊。”
“若说机缘,倒是有一个。”
“请将军不吝赐教。”
“史宅。”
阎晋卿愕然,道:“史宅?”
“王峻想据史宅为己有,奈何碍于陛下对史家的情谊,他不好下手。”
“若如此,史大郎何不将宅院献给王峻,换取提携?”
萧弈摇头叹道:“阎公所需未必是大郎所需,他子然一身,要官职有何用?”
阎晋卿想了想,轻声道:“那不如这般,我出钱,将史宅买下赠于王峻,如此,三方各取所需。”萧弈不由赞道:“好主意。”
“但不知史大郎想卖何价?”
“阎公出个价,若合适,我来劝说大郎,如何?”
阎晋卿缓缓比划出三根手指。
萧弈心想的是三万贯。
阎晋卿却道:“三百万钱。”
听得唬人,其实就三千贯。
这是做生意的,精明又小气,不愿意为史德琉多花一文钱。
萧弈有些话不好明说,道:“太少了些。”
“战乱不停,前朝不过三年又建新朝,开封官邸,恐怕没旁人愿意买。”
“我送阎公一个消息,再加一百万钱,如何?”
“将军对史家还有如此厚谊?好。”
“开封宅子的价格,此后会不断往上涨。”
两人碰了一杯,以四千贯谈定了史宅的价格。
此事是三赢,可参与者却是四方,王峻、阎晋卿、史德琉,以及萧弈。
终究有一方得要吃亏。
乱世,没有权力的人就是鱼肉。
到最后,萧弈招过吕丑,吩咐道:“明日,让老潘陪大郎去交割房契,给他买个过得去的小宅院,往后每月给他十贯花销。”
“郎君,十贯太多了吧?他就一个人,哪花得完?”
“照做就是…”
次日,休沐结束,回到操练兵士的日子。
萧弈命人把王九绣的狼旗挂在营垒上,引起了殿前军、禁军中旁人的嘲笑。
他脸皮厚,也不与人争论,是狼还是狗,只有上了战场才有定论。
巳时二刻,李重进派人喊他到军衙,张永德也在,见了他,两人都一脸恨铁不成钢。
“阿弈,你可真是。”
萧弈知他们说的是上元夜之事,暗忖莫非是郭馨发了脾气。
他还觉得冤,到现在没能把张婉接出来。
“哈哈。”李重进忽笑了两声,道:“你胆可真大,为了与安氏幽会,不好好陪我们便罢了,还利用李家娘子。”
“嗯?”
原来他竞是这般以为的。
李重进道:“旁人不知,但你瞒不过我。我一看,你待五娘与李小娘子就是朋友之谊,不然怎能送一样的棉布?你当夜与安氏下楼时,她看你的眼神”
“咳咳。”
“我是说,活该你丢了官职。”
“走吧,陛下召见。”
听郭威忽然召见,萧弈有一点担心莫非是骗史德琉的钱事发了,可想来,当不至于这般快。三人一并入宫。
萧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不过是指挥级,可每次只有他随两个军头入宫。
到了紫宸殿,殿中只有王峻、魏仁浦、李谷、王朴等几人。
见礼,萧弈站在末尾,默默观察,见御案上摆着个算盘,还有个酒坛,判断方才君臣对奏,该是谈了税法改革或钱粮之事。
郭威不太高兴,肯定是因为缺钱。
和自己一样。
“萧弈。”
“臣在。”
“五娘与朕说了一件事。”
郭威话到此处,略一停顿,拿起御案上的酒,喝了一口。
他没有刻意遮掩喜怒,给萧弈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终于,他接着往下说。
“大相国寺有施众捐赠功德,却不能得到寺院庇护,反被出卖给叛党,是吗?”
萧弈知道郭威说的施众是谁,也知这事郭馨早就说过,郭威忍到今日才问,为的不是报复。“道济,此案由你来查。”
“臣遵旨。”
“殿前司,配合枢密院查办此事。”
“臣等遵旨。”
郭威没再多说,挥退了他们。
退出紫宸殿,魏仁浦拢着官服的袖子,望了远处的开封城,吐出一口白气。
“你们可知陛下的心意?”
“懂。”李重进道:“找秃驴算账。”
张永德忧心忡忡,道:“国朝初立,此时若动寺庙,恐人心动摇啊。”
魏仁浦向萧弈看来,道:“你如何看?”
萧弈道:“钱财?”
“不仅是钱财,还有国地、人丁、赋税。”
“明白,不止为查办一个大相国寺或其方丈,这是由头,陛下是想禁佛?”
“只说对了一半,殿前司需随我捉拿大相国寺方丈,搜出其叛逆铁证、抄查寺产,此为由头,但,禁佛太冒进了。”
魏仁浦难得明明白白地指出了郭威的心意,道:“陛下欲整饬寺庙,禁私度僧尼,淘汰冗馀僧人,敕令寺庙交出部分田地。”
萧弈听懂了,此事是对殿前军的历练,不是武力,而是执行力的历练。
他觉得郭威有些保守了,不做则已,既然做,当以雷霆之势。
可惜,眼下他还影响不了朝廷的大决策。
但这差事却是一个契机,或可牛刀小试,推进一下历史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