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商行位于城南海德街,是当地一处大型商行,
平日里主营牙行中介、货物运送及布匹丝绸生意。
商行门头阔气,占据了海德街近三成的地界。
此刻,东宁商行门口坐了不少人,
大多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的庄稼汉,干瘦的脸上写满苦涩。
他们死死盯着商行大门,
当有人从门内出来时,死寂般的眼神才会泛起一丝波动。
这些人都是西城外李家村的农户。
前些日子,东宁商行上门收地,给出的价格还不到市价两成。
起初他们并未在意,只当东宁商行傻帽。
可随着地价不断下跌,流言蜚语越来越多,
收地的管事又故意透露了些“京中秘闻”,恐慌情绪渐渐蔓延。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把地一股脑卖给了东宁商行,
只求落袋为安,不至于最后亏得一文不值。
起初,看着地价持续下跌,他们还暗自庆幸卖得早,
可半个月前,市易司力挽狂澜,
将地价硬生生托回十两,甚至一度涨到四十两。
这个消息让他们既震惊又懊悔,
当初怎么就糊涂了,听信了东宁商行的谣言!
如今,不少人聚集在东宁商行,想把地再买回来。
可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多天,
别说掌柜周霖,就连当初信誓旦旦说地价只会跌不会涨的王管事,都不见了踪影。
沉闷的气氛早在几日前就降到了冰点,
十几名农户像行尸走肉般坐在墙角阴凉处,静静望着商行大门。
他们不知道这样等有没有用,
或许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盼头,
或许只是出于不甘,总之,他们还在等。
商行二楼,东家周霖站在窗边,
看着楼下的农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骂道:
“一群刁民!地是他们自己卖的,现在来找老子闹什么!”
一旁的东宁商行掌柜乔卫华面露难色,悄悄叹了口气:
“东家,最近京府已经来了好几道文书,让咱们给这些农户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
周霖脸色瞬间变得狰狞,破口大骂:
“商行亏了这么多银子,我都没法跟那些老爷交代,还要我给他们交代?
谁来给我交代!我的钱谁来赔!”
周霖的声音越来越大,
引起了楼下一些人的注意,他们纷纷抬起头来。
周霖见状,连忙后退一步,厉声吩咐:
“赶紧找人,把这些人赶走!”
“是。”
乔卫华站在一旁,试探着开口:
“东家,要不就把地退给他们吧?左右不过几百亩地,也不算多。”
“退?退什么!”
周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茶杯,眼中满是怒火:
“给他们退了,要是其他人都来要地怎么办?商行现在哪还有钱退!”
东宁商行经此一事早已元气大伤,
不仅没了余钱,还成了各方盯着的目标,
就连京兆府,最近来巡查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换作以往商行风头正盛时,
就算是府尹,都得跟他客客气气说话。
想到这里,周霖的眼神愈发阴霾。
更要命的是亏掉的那些钱,虽说那些员外嘴上说着不用还,
可下手却毫不客气,
各地生意都被他们巧取豪夺,损失越来越大。
周霖上下打量着乔卫华,问道:
“你想个办法,把现在的颓势扭转过来。”
“啊”
乔卫华愣在当场,满脸茫然,随即苦着脸道:
“东家,小人哪有这个本事啊!
小人能把商行日常生意操持好、稳住局面,就已经殊为不易了。”
周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行了行了!
这么多年我也没亏待过你,这个摊子你必须撑住,别想半道撂挑子!
等熬过这阵就好了。”
说到这里,周霖懊恼地捶了捶腿:
“那些刺客也真是废物!
怎么就不能一枪把陆云逸打死!
要是他死了,事情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一旁的乔卫华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提醒:
“东家,慎言啊!
陆大人可是宫中红人,应天商行又刚发了分红,不少大人都念着他的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周霖更生气了:
“应天商行把咱们的货压得那么低,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根本不管咱们这些商行的死活!
全肥了他陆云逸一个人!”
对于这话,乔卫华不知该如何附和。
在他看来,商行要想长久,
一个稳定给钱的大客户比什么都重要,
就算少赚点,甚至略亏,也得维持住关系。
而应天商行,早已是他们这些商行最青睐的大客户,甚至比官府还靠谱。
屋内气氛愈发沉闷,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商行管事急匆匆闯了进来:
“东家、掌柜的,大事不好了!
应天商行的陈管事来了,说要取消明后三年的订单,还要咱们赔钱!”
“什么?”
周霖脸色骤变,瞬间沉了下来。
乔卫华也猛地站起身,脸色同样大变,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陈管事人呢?”
“在偏厅,小人已经把他请上去了。”
周霖猛地站起身,怒声道:
“走,去看看!”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乔卫华连忙跟在后面。
很快,周霖见到了应天商行的陈管事。
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绣有应天商行标识的黑色长衫,
正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两封文书。
“你就是陈管事?”
周霖一进屋,就怒气冲冲地喝问。
陈管事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又转向相熟的乔卫华,疑惑地问:
“乔掌柜,这位是?”
“这是我们东家,周霖。”
陈管事面露恍然,站起身拱手行礼,连连点头:
“原来是周东家,久仰久仰。”
周霖根本不领情,冷冷地盯着他:
“应天商行为什么要撤东宁商行的订单?”
陈管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神情变得严肃,沉声道:
“根据京府的文书,应天商行需配合府衙,
对前些日子扰乱地价的商行加以惩处,东宁商行就在名单之上。”
说罢,他将手中一封文书递了过去,继续道:
“这是应天商行撤销后续订单的处置文书,周东家可以看一看。
另外,由于东宁商行违反朝廷律令,给应天商行造成了不少损失,
东宁商行还需向应天商行赔偿,
共计三千一百二十六两银子。”
周霖怔怔地看着陈管事,忽然笑了起来,双手叉腰:
“应天商行要撤单,还要我赔你们钱?”
陈管事温和一笑:
“当初签订的文书里写得很清楚,
周东家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找讼师来核对。
事实上,应天商行索要的赔偿金额,已经按最低一成计算了。”
“合着我还得谢谢你?”
周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满脸不可思议。
“按照当初签订的文书来看,确实该谢。”
“放肆!混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
周霖勃然大怒,指着陈管事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时,乔卫华连忙上前拉架,对着周霖小声说:
“东家,当初咱们确实签过这么一份文书,只是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陈管事的耳朵很尖,听清了这话,轻轻点头:
“乔掌柜、周东家,白纸黑字的文书双方都有留存。
还请在七日之内,将赔偿银两送到应天商行。
否则,应天商行会向京府诉讼东宁商行,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赔偿金额就不是三千两了,而是足额三万两。”
周霖听后更加愤怒,握紧拳头就要冲上去打陈管事,却被乔卫华死死抱住:
“东家,东家!您冷静点!”
“你个王八蛋!你知道东宁商行是谁的生意吗?
应天商行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好胆!”
周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嘶吼。
陈管事手持文书,脸色依旧平静:
“应天商行是与东宁商行做生意,此前一直是与乔掌柜对接,
在今日之前,应天商行并不知道您是东家。
至于东宁商行背后是谁,
应天商行没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当然,就算知道了,应天商行也不会怕。”
说罢,他看向乔卫华,笑着提醒:
“乔掌柜,文书我已经送到,先告辞了。
七日之内把银子送过去,否则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乔卫华心中叫苦不迭,
这位陈管事平日里看着和善,今日怎么净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来人!给我抓住他,往死里打!”
“打死这个混蛋!”
一旁蓄势待发的伙计正要冲上来,却被乔卫华用眼神制止,
他狠狠瞪了伙计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添乱!
走到门口的陈管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指了指楼下,沉声道:
“乔掌柜,听说下面那些农户,都是被东宁商行骗了地。
念在你我相熟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
能退就赶紧退了,不然等京府衙门找上门来,可就不是退地这么简单了。”
此话一出,乔卫华猛地一愣,连忙让伙计拉住周霖,
自己则快步窜到陈管事身前,急切地问:
“陈管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能不能透个底?”
陈管事也不藏着,笑了笑:
“商行昨日分红,给京府送了十八万两商税。
府尹高大人乐得合不拢嘴,嘴里一直念叨应天商行的好,
而且他对那些赚了大钱却不缴商税的商行,很是不满。
据我所知,东宁商行去年缴纳的商税,不过三两银子。
如今你们又掺和进京城地价风波,
相信京府很快就会来找你们麻烦。
乔掌柜,趁现在还风平浪静,赶紧补救吧。
好了,言尽于此。”
说罢,陈管事转身踱步离开,不再理会身后的吵闹。
“混蛋!乔卫华,去把他给我抓回来!”
偏厅里的闹腾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周霖才安静下来,气喘吁吁的模样格外骇人。
午后的日头正毒,
东宁商行的朱漆大门被猛地推开,
周霖攥着拳头,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乔卫华在后面快步跟着,伸手想拉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别碰我!”
周霖的声音里满是火气,嗓子因为刚才的争吵有些沙哑:
“一群废物!连个应天商行的小管事都对付不了,还让他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乔卫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东家,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应天商行背后有人,咱们现在惹不起。再说下面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那些蹲在商行墙角阴凉处的农户,
见周霖出来,原本麻木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们纷纷站起身,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干瘦的脸上满是急切。
“周东家!您可出来了!”
一个穿粗布短褂的老农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宝钞,
“您行行好,把地还给我们吧!那地是我们全家的命啊!”
“是啊周东家!当初是我们糊涂,听了您的话才卖的地,
现在地价涨回来了,您就把地退给我们吧!”
另一个农户跟着附和,眼里满是恳求。
周霖本就一肚子火,
被这些农户围着,更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凶狠地扫过众人,像一头被惹恼的野兽:
“滚!都给我滚!
地是你们自愿卖的,银子你们也拿了,
现在想反悔?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老农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可您当初说地价会一直跌,说京里要出事,我们才才卖的啊!”
“我胡说?”
周霖冷笑一声,伸手推了老农一把,
老农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摔倒。
“地价跌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
现在涨了就来要地,你们怎么不去抢!”
周围的农户见他态度蛮横,也有些急了。
一个年轻些的农户攥紧拳头,大声道:
“我们不是抢!我们是要回自己的地!你用低价骗我们卖地,这是坑人!”
“坑人又怎么样?”
周霖梗着脖子,语气愈发嚣张:
“你们有本事去告我啊!看看京府会不会管你们这些刁民!”
乔卫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连忙上前打圆场:
“各位乡亲,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我们东家今天心情不好,
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谈,好不好?”
可农户们哪里肯依,
好不容易见到周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他们围得更紧了,七嘴八舌地吵着要退地,
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
周霖被吵得心烦意乱,猛地推开身边的一个农户,
就要往街对面走,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突然在街面上炸开,像炸雷般震得人耳朵发疼。
周围的喧闹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停下动作,四处张望,
发生了什么?
周霖也停下了脚步,皱着眉,似乎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他觉得头顶湿漉漉的,没多想就抬头破口大骂:
“谁他妈在吐痰?老子弄死你们!”
可很快,他看到了周围人那双聚焦在自己身上、写满恐惧的眼睛,
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温热,
他把手指拿下来一看,黑漆漆的鲜血正从指尖滴落
这是什么?
紧接着,一股剧痛从头顶传来,眼前瞬间发黑。
他想开口说话,却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东家!”
乔卫华惊叫一声,冲上前想去扶,
却只看到周霖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头顶汩汩流出,很快就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周霖的眼睛圆睁着,像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消散的戾气,可气息已经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