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名曲，百鸟朝凤，凤鸣一响，百鸟朝供。
这是唢呐匠行当里最闻名，也是最难得一首曲子，堪称炫技之作。黄家班子里，黄伯压箱底的招数就是这一曲朝凤音，然而这次奔赴潮海，他老人家居然甘愿退居二位，将唢呐主吹的位置让给这个名为黄缺的年轻大男孩。
用力拍了拍自家小孙子的后背，黄伯声音里没有丝毫打趣的意思。
凝视着黄缺这张白净带笑的面孔，周平有些明白，为什么刚才方大伟会有些隐隐不悦的情绪。
起初，黄家班子的传承大多都扛在方大伟肩上，黄伯是主吹，他老方就是二把手，没有黄伯这师傅出马，黄家班子指挥一众师弟，坐唢呐主吹太师椅的位置包是他方大伟的。
等待黄伯隐退之后，黄家班的底蕴全部交到他老方家，改名方家班也是指日可待，未来可期
偏偏在师傅这个年纪又收了位亲传关门的弟子，还是同宗血脉的亲孙子，老黄家后继有人之后，黄家班怎么着也改名换姓不成，变成他方家班子。
黄缺的天赋很高，但说到底还是年龄太小。
让一个毛头小子平白无故，压上一头，方大伟这个人到中年的师兄，说是心里不憋着火气那是扯淡。
就象是今天专程开车来潮海，应下周平拉来的生意活，黄伯明显是带着黄缺来认认门路，想要将自己的关系网交付给这个年轻后辈。认人，见门路，生意上来往的交情，家族里相传的人情，这些大网黄伯想要全部交给黄缺，无形间透露出他才是黄家班下一代掌门人的意头。
就连一把手，唢呐主吹的位置都让给黄缺，自己退居副吹，替这小孙子造势。
师傅亲自做二把手副吹的位置，方大伟平时吹得再好，今儿这场也得退到第三把唢呐。黄家班子的关系，谱脉，传承种种，周平不太想干涉，插手，毕竟这是人家自己堂口，师承，关起门来的大事情。
但黄伯斩钉截铁的口气，想要让黄缺来主吹百鸟朝凤，着实惊到了周平。
“黄伯，黄缺小弟来吹百鸟朝凤，这曲子一向可都是您老人家的看门绝活儿啊？
不瞒您，今天这场生意，金主舍得花钱，是一笔开张吃三年的旺事，不过一般给到这个价位的，都和圈子里神鬼灵异的事情沾了点关系。”
露出友善的笑容，周平上下打量了黄缺一番，冲着黄伯暗暗开口提醒道。
冒着“潮龙王”的特大号台风暴雨，专程请动黄家班出马，周平想要的就是黄伯唢呐匠堂口这一手唤魂悲音。
林燃燃的仪式牵扯很大，沾染的灵异更是大凶。
黄缺年岁不大，手段到底承了黄伯几分火候，周平今儿是头一回遇见，也不敢打包票，只能向黄伯提醒，事关灵异，最好还是他老人家亲自出手。
听懂了周平话语里藏着的谱儿，黄伯黝黑的脸上露出感慨神色。
他摆了摆手，开口道。
“周皮仔，能让你大半夜就打通那部老电话，这生意要是不沾灵异，神鬼，老头子我还不带小麻雀过来嘞。
我说了，这孩子有天赋。
我这一身手段已经尽传了他，长江后浪拍前浪啊，这崽子在唢呐上的造诣，已经超过老头子我了。百鸟朝凤想要吹好这首曲子，得有心气，有阳火，傲骨不骄，我终究老了，在这首曲子的造诣上弱了三分心气，比不上我家这小崽子。
怎么滴，你难道还不信我吗？”
眼神看向周平，黄伯话语里说的诚恳，他从昨晚接到周平的那通老电话开始，就知晓今天会有一场硬仗要打。能够逼得周平动用老一辈的关系，请黄家班出马，搭台，响乐，这个金主背后不藏着灵异那是假的。
正因如此，黄伯才会喊上家里的小麻雀，让黄缺来吹百鸟朝凤。
“黄伯，这是哪里话，您这一手唢呐功夫，整个潮海怕是找不出第二位了。
魂音一脉，黄缺小弟能得您老开金口，说他更胜一筹，说明黄家班的传承有望，年纪轻轻就能扛起黄家唢呐的金字招牌，我将来怕是少不得要麻烦黄缺小弟出手，承接生意上的来往。不过今天这生意不一般，您老也别光在门口站着啊，咱们进门，瞧了东家后您再和班里的师兄弟们商议着看看。”
话语稍缓，但周平依然没有松口。
他知道今晚这一场祭祀的含金量，最好还是让黄伯这类有经验的老唢呐匠亲自出马。
要是寻常的灵异，撞邪，喊魂，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倒也无妨，但林燃燃身上的事情牵扯到了“净莲道”，以及背后那个神秘鬼蜮，黄伯的魂音在周平预想里都只是起到辅助效果，不能当做主力。
黄家班子一行人，来来回回搬运了不少箱子，请客登门，至少一口热茶得给人家备好。
招呼着黄伯带着黄缺，先进祖宅里头瞧瞧。
听到周平的话，黄伯也是罕见的露出了凝重表情。
他打小看着这皮崽子长大，知晓周平的脾气，性格，能够让他一再推脱，说明今晚要承接的这桩生意当真极其凶险，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
话说到此，也没有必要细细追问，登门也不能一直被堵在大门口，应了周平的邀请，黄伯轻拍黄缺肩膀，开口叮嘱了句。
“小麻雀，一会进门跟在我身后。
不要乱瞧，也别乱跑，瞅见了啥当做看不见就成，记住咱们这一脉的规矩。”
“放心吧，爷爷，您和周大哥先谈事，一会我去找方师兄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眼神里还透露着年轻人的清澈目光，黄缺这大男孩象是没什么心眼一样，很是乖巧的点头应声，就这么静静跟着黄伯身后，随周平进入周家祖宅里。
看着祖宅那风水缸，以及四水归堂的布局，又过了壁画墙，忍不住感慨周家曾经的辉煌，阔气，这座祖宗宅子的确称得上大户，一路到了正院位置，黄家班子这些壮汉干起活来的确麻溜的很，方大伟应该不是第一回来这，对周平家祖宅的位置也是熟门熟路。
卸下那一个个木箱子后，粗眉汉子笑着冲周平抬手打起招呼。
“周小哥，还是老规矩，我让师弟们把一会要用的物件，棚顶，暂时都堆到杂物房里头了。东家人呢，也不喊出来让大家伙瞧瞧，定好位置了，在哪里搭棚，趁着雨势不大咱们先把台子搭好。”
唢呐班子的规矩，到地方了需要先和东家碰一碰，商议好搭台的地方，吹奏的曲子，是吹一宿，还是连几日，这些都是有讲究，门道的事情。
迎着方大伟的热情，黄伯轻咳了声，开口说道。
“大伟，先招呼班里的人不要随意走动，先把人带到偏厅里面休息。我和周平关于生意上的事情先谈一谈，等问好了价，再和你们招呼，趁着这个功夫，把今晚要动的曲子，谱目，大家伙先给商量定下，看看用什么规格的。”
开口让方大伟先去办事。
面对黄伯的任务，方脸粗眉的这汉子仿佛没心没肺的挠了挠头，开口笑道。
“师傅，放心好了。
这种事情上的谱儿师兄弟们早就滚瓜烂熟了，咱们先奏一曲大开门，中段接哭皇天，不过这东家到底在哪里，遇到这么大的事情都请我们黄家班了，怎么也不见有个主事人在这里。”
方大伟说的都是白事，殡葬上用的曲子。
因为周平喊他们来吹的是夜班子，又赶上潮海的暴风雨天气，方大伟一行人很有经验的将其订成了丧乐。
毕竟谁家好人会夜里娶亲，大喜，又赶上暴风雨这种鬼天气，八成是谁家有钱的沃尓沃，家里有人驾鹤西去，大晚上按规矩想要寻个有名的唢呐班子，闹一闹，奏个响，赶上台风暴雨的，其他班子不好出活，被周平这小子瞎猫捡到了死耗子，平白落得这么一桩大生意。
靠着周家和黄家班的交情，周平请黄伯带班出马，冒着大雨吹奏一场倒也无妨，只不过该谈的价格还是得谈，这生意上的赚头可不能都被周平吃了大头。
心里有着自己的心思，在没有瞧见东家前，方大伟权且当做一桩生意看。
“咳咳，大伟，还没有见到东家呢，不要擅自定曲目，得按照人家的心思来。”
语调刻意加重了一些，察觉到黄伯的严肃，方大伟这才停下自己的唠叼。光摸着后脑勺，乐呵呵的笑着，身后，黄缺年龄虽小，但也看得懂局势，他露出微笑，对着方大伟开口说道。
“师兄，今天这场是大阵势，曲目还是要等东家来定。
班里吃饭的家伙锁在木箱子里，等到登台前还是保养保养比较好。各位师兄都在偏厅里是吧，我去寻他们，开箱取物，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缺，麻烦方师兄带路走一遭。”
脸上露出了淳朴的笑容，黄缺表现的象是刚刚入行的新人，记挂着今晚的这场大生意。有了黄缺开口，方大伟也是回以笑脸，开口乐呵呵道。
“少班主都发话了，咱们今儿这场差事绝对漏不了什么差子。
冒着大雨风尘仆仆赶过来，各位师兄弟都有些累了，在偏厅里头歇着呢，拆箱查物也不是啥精细活，我领着少班主过去看看，吩咐下去，交代人办了。”
来过几次周家老宅，方大伟也知道堆放物品的杂物房，以及供客人休息的偏厅在哪里。
他领着黄缺先行一步，冲着他的背影，周平开口吆喝了一声。
“各位辛苦了，我锅里煮了糖水姜茶，黄缺小弟一会过来端过去哈，给各位师兄弟暖暖身子，驱下风寒。”
大老远请动黄家班，周平也不是没有准备，至少得管饭管茶水，冒着大雨过来，这驱寒的姜茶糖水，他在大清早出门的时候就在后厨的小灶上小火慢炖。
“唉，让你见笑了，小麻雀年岁不大，班子里我带的这些徒弟一个个又跟他差着辈分，年岁也搭不到一块。往后还希望周平你能多帮衬，帮衬，今儿这事闹腾得不小，除了我们黄家班，东家还请了其他圈子里的人来？”
感慨了一声自家的事情后，黄伯眼神突然微眯起来。
身为灵异堂口里的老辈分，他对于异人的感知十分敏锐，又或者说，修屠夫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血煞腥气。高有福隔着一条廊道也是寻摸到周平的身影，自刚才烧香后，身体里的煞气微微削弱，他就动了花钱烧香的心思。
奈何看到周平有客来访，且，高有福也敏锐的发现了黄伯应该是灵异圈子里的老前辈。
他并没有上前叼扰，趁着现在周平身边没了其他人，这才快步上前。
“周老弟，怎么着不介绍介绍，刚才又是抬箱，又是敲锣的，闹了好大一阵仗。今晚的仪式需要这么多人吗，我看有不少都是普通人，没有奉香得法，这要是出了差错？”
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高有福清楚周平这次请来的唢呐班子，是潮海周遭有名的黄家班。但黄家班里有着灵异气息的，不过三人而已，其他多是寻常唢呐匠人，将这么多人牵扯到祭祀仪式上，让高有福隐隐担心起来。
“咳咳，高大哥，这位是黄伯，咱们潮海周边有名的唢呐班子，黄家班当代掌门人。
大家都是圈子里的，我也不兜弯子。黄伯是灵异堂口，唢呐匠的体系，专修魂音，在唢呐魂音的修持上，潮海怕是找不出第二人能够媲美。
黄家班这些人多少处理过一些灵异事件，今晚的祭祀需要唢呐魂音，配合林老板的仪式，潮海分部要是担心出茬子，应该多派不少人盯着吧，至少这大雨天的，替咱们送顿工作餐解决小盒饭问题。我是知道的，潮海分部的食堂属于24小时无间断运转，里头的大师傅，包的那手茶楼点心，堪称一绝。”
介绍起黄伯的功夫，周平嘴皮也没有闲着，他甚至想要偷偷蹭一顿潮海分部的工作餐，来解决黄家班这么多人的盒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