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盏热茶汤泼洒掉地面堆积的尘土，韩爷面若纸人的这张脸上了无生机，这老爷子颤颤巍巍放下手上白盏茶碗，捶胸顿足之下，老泪纵横，恨不得将今早遭得一肚子委屈，苦水，尽数随着那碗泼洒下去的茶汤，敬与祖宗，得份宽慰。
长声叹息一口，韩爷昂头看着“香堂”屋顶被凿破的透天窟窿。
祖屋里头，经过刚才这么一闹腾。
这些上年头，包了浆的老木料，旧房梁，多半都得拆旧折新，里外这么折腾一回，几百年传承下来的祖屋老宅子，在韩爷这一代手里头，八成得拆迁换新房。
潮海的老辈人念旧，特别是祖业老宅，那可是比自己身家性命都要沉甸甸的大重量。
韩家这套祖宅在韩爷手上没有守住，这等老爷子真咽下这口气，宗祠里面预留的牌位有没有资格上供桌都说不准。
所以“香堂”里这位老异人哭天喊地的扯两声嗓子，阴阳二气嘲风灌耳，话砸得再不好听，这群人也得憋着气，受着，捧着，哄着人家。
一位潮海老人，话说的再不好听，尚有几分颜色脸面留在明档子上，可泡茶的手艺里掺了几分苦涩，焦糊，这铁定是真冷了脸皮，害了心火怒气。
端起白瓷大盏，品出了这金黄茶汤里淡淡的焦糊苦涩，李修云轻敲三声老木料的八仙桌。
“韩爷，这场无妄之灾是因守藏而起，但凡牵扯进灵异破坏里的损失，折旧，潮海分部都会如数奉赔。
您老也是圈子里的老前辈，今儿前辈砸了本钱，烧了祖师传的保命符录，您这一脉是真情义，舍了性命救护后辈人，这种生死情分我们念着好，自然不能让前辈您这一肚子苦水没地方谈吐。”
声音不卑不亢，说到底李修云终究是“文士”出身，又领了钦天监“日游神使”的身份，在潮海分部不说一掌遮天，那也是一口吐沫一根钉，说话顶用。
环顾香堂四周，看着打散的沉香料子，线香包装，火雾燎烧的大片焦黑，屋顶破开的窟窿，碎掉的瓦，李修云眉头也是难以舒展。
虽说有部分破坏是韩老爷子自己催动火煞，欲烧死那只“溺水鬼”造成，但周平不领着林燃燃大清早，撞这桩大生意，倒楣事，谁也遇不着“溺水鬼”的灵异袭击。
于情于理，韩爷这口气吐得硬气。
“我知晓韩爷是个讲情分，念旧，思祖的脾气，今儿香堂这里的遭受折旧损失，即便我们替您赔偿了经济上的补贴，这些承载着过去时光，念头的物件经过磨损破坏也难以变新。
这座祖宅，用料考究，建造时也请了圈子里的风水师傅专程看过。只不过宅子里用以维持风水运转的镇物，辟邪器件，几百年磨损下来多半失了灵效。”
有意无意的开口试探着。
李修云凝视着韩爷这张煞白的脸皮上稍稍缓和了几分冷色后，这名“文士”继续开口说道。
“我们潮海分部有一位专修《鲁班书》的大匠，木石风水，建房落阵方面属于一等一的好手。
香堂铺子的生意可以歇今天，您老也落得阵子清闲，我会请那位大匠出手，专程查找年份相仿的老料，木石，用以修复，替换韩爷这座祖屋老宅的折旧，破损，顺便帮你把枯竭的风水局盘活，估摸着要花上一段时日。
不过修《鲁班书》的大匠，您老应当也清楚，有他出手，这祖屋宅子里里外偏差不了几分新旧，权当做是维护下祖宅。香堂遭受的损失，以及停业歇息这阵子的生意报损，都会经由我们潮海分部应承下来，您老瞧着这般可好？”
看着韩爷脸上冷色稍褪，这老爷子也在不断昂头凝视着自家老宅里的折旧，磨损。
不得不说，“文士”出身的大佬说话就是好听。
经李修云这么一润色，香堂今早被灵异袭击破坏，不仅清空了韩爷积攒的香料存货，还落得了一大笔赔偿款，潮海分部在正常赔付韩爷经济损失外，还会专门请调一名修《鲁班书》的大匠人，为其修复，维护香堂祖屋。
《鲁班书》一脉的匠人，用得也都是包浆，上了年份，契合祖宅风水布局的土木流铸。
细细算计下来。
今儿这一遭破事，除却差点折腾进一条老命，仿佛得的都是好意头。
要知道盘活一座风水大宅的法阵，这花费就不止一点点那么多。
冷色渐褪，韩爷眉眼终于舒展开几分柔色。
“哼，衙门里的差人倒是还有明事理的，难保你这小子能坐上高差的位置。唉，就是可惜了小老精心伺候的那些香料，香方，不曾青烟敬神，全糟塌在一场祸事里。”
“祸福相依，祸清福气来。
韩爷嘞，活该您猛猛发财咩，我就说今儿您老的财运旺到烧透一片天呐！
您瞧瞧，我给您介绍的这桩大生意上门，除却过程有稍许波折，结果还是好得嘞。您店铺里积压的这些好香料，一口气帮您清空了一整年份额，祖宅也落得个免费保养，修护，这段时间韩爷您躺着就能赚钱哈，羡慕死人啊。”
察觉到韩爷逐渐消了火气，话音也不再冰冷，柔和了不少。
周平立刻顶上满脸笑容，舌灿莲花到说了一堆吉利话。
瞧着周平嬉皮笑脸的摸样，韩爷默默敲了敲手上的白铜烟锅子。
烟锅磕一磕，周平立刻有眼力劲的替韩爷卷上烟丝草料，轻描淡写得代过一句。
“就是，您看啊！
之前咱们谈好的这桩生意，大龙香是个硬通货，上赶着要交付，咳咳
您也瞧见了，圈子里的事本意是不想波及您老的，但林老板这身子怕是挨不到天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我家那位老爷应准了的事，韩爷您看这仪式上要用到的大龙香？”
悄默默将烟锅嘴子和话茬一并递到韩爷嘴边，咬住翠玉烟嘴，老爷子猛吸一大口雾气。
冷不丁的白眼，戳了周平一刀子。
“哼，小老就知道，周皮仔你小子大清早无事献殷勤，拎着二两靓茶叶上门没憋什么好屁。说是和我谈大龙香的生意，实则眼珠子早就盯上小老为了今年游神祭祀，备货的那批大龙柱了吧？”
续上烟火，雾气缭绕。
慢慢抽吸着烟袋锅子，韩爷没有继续开口说话，象是在深思，思考着周平心里盘算的那些小算计。
没错，林燃燃急需的大龙香今晚就要备上，整个潮海往哪里淘换龙香，总不能指望香火一条街那些机械工厂里，流水线压料出来的样子货吧？
传统的大龙香工艺复杂，用料考究，特别是用以灵异仪式上的通天柱子，祭祀神明，还需要用清露水浸泡过的经文，符纸，缠过雷击竹骨，上奏天音。
一根大龙香，像韩爷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制作，最快也得小半月功夫，等到林燃燃仪式所需的龙香份额全部凑齐，八成也得赶头年的清明在坟头烧下去用嘞。
周平之所以敢带着林燃燃，直奔韩爷的“香堂”。
是因为他心里门清，韩爷作为香火一条街扛把子的祖师爷级人物，潮海每年游神祭祀，营老爷所需的大龙香份额，都会寻他提前备货，存放在韩爷专门储备香料，存货的工坊厂房里头。
只要这位老爷子开了金口，今晚的大龙香就能敲定。
原本是想着林燃燃谈好价格后，自己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哭天喊地，把老周家祖宗八辈子的脸皮全甩韩爷那张鞋垫子上。念着两家祖辈交情，以及周家祖庙里供奉的那尊老爷。
韩爷咬着牙，跺跺脚，也得帮衬着把这一劫先给应付过去。
谁曾想顺势来了场灵异袭击，倒也省的自己添油加醋，描绘林燃燃危机四伏的处境。
烟雾每一口从是从韩爷鼻腔里直接大回龙吐出，连续几口烟袋锅子的冲劲，让老爷子的头脑清亮了不少。香堂内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韩爷开这尊金口。
终于，烟袋锅子离嘴，韩爷用力敲了敲白铜锅子里的火星烟灰沫。
“没门！”
斩钉截铁两个字，象是一堵无情的大门，彻底封死所有的生路。
“你小子心里头那些小算计，小老看得清楚，但小老并非不讲情分的人。
这桩大龙香的生意我愿意接下来，就是准备应你的活，最多耗费个把月功夫也能备下你要的料子，但时间压缩得这么紧张，大龙香又不象是寻常香料，熬点心神就可做出来，想要成你这桩生意，就要擅动营老爷时所需的祭祀龙香，那批香料可都是贴了红纸，裱了册子，祭给老爷赏阅过的份额，谁人敢轻动？
我若是点头，这先例一开，行当里这门生意怕是再也无人敢请我做活，老爷喜怒更是不明，周皮仔你这是害我啊。”
叹气摇头，韩爷知道祭祀所用的龙香，都是按分量请示过老爷，专程锁入库房备用的。
要是空有馀量，让周平他们拿去应急，救人一命也就救了，偏偏这红纸裱了册子，烧过去让老爷阅了后，库房里的大龙香就是老爷的东西，谁人敢拿，谁人敢擅用？
韩爷婉拒声落下后，鸦雀无声。
潮海分部纵是可以收集再珍贵的镇物，想要临时调动大龙香这样的祭祀之物，那也是凭空生不出来的。
看着韩爷眉眼里的纠结，忧虑，倒是林燃燃看得较为豁达，她一口气饮尽白瓷大盏里的热茶汤，对着韩爷开口说道。
“韩前辈不必为难，生死有命。
今晚这一劫若是能过，自是命里有运，不求外物。周平家那位老爷，我多祭祀一些香火钱，按照最高规格的香火祭祀置办一场，尽了人力，剩下的听命便成。”
坦然一笑，林燃燃起身用已经纸人化的那只手，抱拳示礼。
韩爷为难，龙香变成祭祀老爷的香火物件后，便属于神庙里的东西，凡人自然难以染指。
若是拿不到大龙香，只能算她命数不好，但以周平家祖庙里那尊地藏王菩萨像的神异，大张旗鼓置办一场香火祭祀，靠着祖庙里的神气庇佑，侵蚀自己的那个神秘灵异能否冲破祖庙的领域，总是值得赌一把的。
看淡之后，林燃燃表现的洒脱。
瞧见这姑娘家在努力遮掩那纸人化的手，韩爷眉头紧锁，最终顶不住一口浊气吐露心胸。
“唉，活该小老这一脉神通难成。
修香火的最忌人情，偏偏人又岂能薄情寡义。
姑娘刚才拼命救我，小老看在眼里，你这身上的灵异反噬也是实打实的重伤，若非姑娘方才的手段，怕是那溺水鬼早就勒断了小老脖子，枉死作替身去嘞。”
摇了摇头，韩爷清楚。
林燃燃如果不是拼着激活身体的“鬼血”也不会落得灵异失衡，遭受反噬这个下场。但鬼血的手段不出，韩爷小命真就落到了那只溺水鬼手里。
可韩爷也不曾怂过，火煞一冲，欲断后，让林燃燃先去逃命。
生死交情，你救我，我救你，数落半天还是一笔糊涂帐。
最难还得是人情，人情帐纠缠不清，但得记挂着这笔情分。
“罢了，罢了。
此事虽然小老不能做主，但能破例给个机会，生死之事，是福是祸，小老不管，也管不了，权且请问老爷尊口，徜若老爷允了你们，愿意将龙香暂借，那么我领着你们去开库房。”
象是心里头敲定了一样，韩爷猛地站起身来。
大龙香既然是老爷的东西，周平他们想要借取，问得也不是韩爷能不能成。
遇到这种事情，请问老爷，筊杯求圣，才是潮海这地方流传的上上策。起身从供桌的祖师牌位后面，请出了一张供盘，鲜红的绸缎布料上放置着两枚月牙状，古朴包浆的红木筊杯。
筊杯，卜问。
这两枚筊杯摔落下去，徜若老爷慈悲，给了圣杯，那么问老爷这事就算是经过应允了，有了这一卦圣杯做保，韩爷擅自调动今年游神祭祀所用的大龙香，倒也不算坏了行当里面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