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充斥着大殿。
站在御前的陈洪,面上带着冷笑。
只要今日将这个陈寿再打成周云逸的同党,自己便能借机扩大影响,将手插进朝中,去为天子铲除这些藏匿起来的奸党。
想来严阁老和小阁老那边,也是乐见其成。
陈洪心中暗喜的看向严家父子二人。
亦是此时。
一道锋芒乍现。
陈寿已经双目如炬的盯上了陈洪。
只是一眼,却是让原本正在窃喜的陈洪心中一惊,有些诧异不解的看向陈寿。
而陈寿则已经是转头看向上方的嘉靖。
“回奏皇上,臣不是被陈公公问住……”
说着话,陈寿的嘴角浮现讥讽:“而是臣不屑于回答陈公公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此言一出。
殿内无不诧异。
陈洪更是心中一晃,面露怒色:“陈寿!你放肆!”
陈寿却不受分毫影响,而是看向嘉靖:“皇上,臣今日所言所行,乃是因朝议要在浙江改稻为桑,改稻田为桑田,叫百姓种桑养蚕,多产蚕丝,多织丝绸,卖给外商,意图填补国库亏空。”
“臣是户科的给事中,身为六科言官,拾遗补缺、规谏稽察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臣这个户科给事中,食君之禄,也就该做这些事情。”
“臣行六科言官封驳诏敕之权,皇上和朝廷皆未议论,也未问询臣为何封还旨意。臣,何曾有错?何曾有罪?”
一息之后。
陈寿这才看了陈洪一眼,只是脸上依旧是不加遮掩的讥讽。
“陈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公公的话。”
“臣今日照祖训而行言官封驳之权,尽人臣规谏之责。若陈公公以为臣是欺君罔上、狂悖犯上的大逆死罪,陈公公何以称臣为英雄好汉?”
“臣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臣今日封还圣旨,上疏规谏,在家中备下棺椁,乃是臣恐朝廷强行改稻为桑,而若臣难尽规谏之责,难忠王事,唯有一死劝谏。”
“陈公公将臣今日尽忠职责之事,说成是大逆死罪,何以又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陈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
“臣恳请皇上命陈公公收回此言!”
“臣方可有下言臣奏!”
这个陈洪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脑子不够用,却偏偏整日里还想着打高端局。
殿内随着陈寿开口反驳,更是一片寂静。
饶是强如严世蕃,这时候也忘了身份位置,看向陈寿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钦佩。
陈洪说陈寿今天封驳规谏,是大逆死罪。
如果只是说这话,那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他偏偏还说什么英雄好汉。
这岂不是说,陈寿犯下大逆死罪是英雄好汉?
原本默默无声的徐阶,更是终于动了一下,侧目看向陈寿,眼里通过几抹意外以及……惊喜!
可造之材!
只是一瞬间,徐阶便已经认定陈寿乃是可造之材,也应为清流所用,在朝发声。
虽然不清楚这个陈寿为何会忽然封驳圣旨,上疏谏言。可既然今日能评击严党推出来的改稻为桑国策,便必然是与严党交恶,只要今日不死,日后便只能为自己所用。
而陈寿过去和清流也并无关系,今天就算是闹得再大,也不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唯有御座上的嘉靖,此刻却是因陈寿的一番话,而短暂的蒙圈了一阵子。
半响之后方才恢复过来。
随后也不知是何原因,竟然是怒极反笑。
一阵笑声在殿内回荡着。
嘉靖带着古怪的笑声,看着陈洪,指向陈寿:“佩服了?这会儿心里一定是在想,这才是英雄好汉是吧?陈洪你有眼力,这个陈寿是英雄好汉,你这话没有说错,而且说的极对!极对!极对!”
声音忽的戛然而止。
嘉靖看向严嵩:“严阁老。”
严嵩眉头一动,赶忙颔首俯身:“臣在。”
“先前严世蕃和高拱争辩,说朝廷里能一个人说了算,你说说朝廷里到底如何。”
嘉靖忽然转变了话题。
陈寿面露迟疑。
严嵩则是不假思索的缓声开口道:“回禀皇上,朝廷里六部五寺各司衙门,乃至于是内阁,都没有一个人能说了算。若要说我大明朝谁能说了算,那也只能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恩出于上、刑出于上,大明朝的一切都只能是皇上说了算。”
一如既往,严嵩永远都是这样的圆滑,说的话也永远都是这般的无可挑剔。
嘉靖却是摇起了头,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轻叹一声。
“朝廷就这么大,六部各自管着一摊子,内阁也各自领着一帮差事,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司衙门,府县官员,都要管着事,都要管着人。”
“你们的话落在地方上,那便是断不可改的律令,省府县的堂官发了话,那便是铁打的事。”
“朝廷虽然就这么大,可也是一部一衙各自管着事,朕又如何当真能一个人说了算?”
最后一句话。
却是分明冲着陈寿说的。
陈寿亦是瞬间反应明白过来。
皇帝这是还将自己今日封驳圣旨,看成是朝中党争。而自己这样做,也必然是受人指使。
果然。
嘉靖下一秒便开口道:“陈寿,六科言官掌拾遗补缺、规谏稽察职责,若六科言官觉改稻为桑有失,如何只你一人封还旨意?为何不见户科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效你之举?”
陈寿眉头一动,立马回道:“臣不知六科同僚如何以为改稻为桑,臣闻此政,觉有疏漏,便上疏封还,奏请再议。”
嘉靖眼角跳动,经过先前一番对论,他已经没将陈寿看做是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了,沉声道:“即便你觉察有失,为何不先言于本科都给事中?不奏于户部,不举于内阁?为何要备下棺椁,封驳圣旨,做那沽名卖直的死谏!”
这就是认定了他背后是有人在指使。
陈寿立马沉声道:“启禀皇上,臣为户科给事中,当以祖宗之法,察朝政诏敕。改稻为桑,以浙江一省田地,供种桑养蚕、吐丝织绸,非实国库空虚之法,乃乱浙地民生之祸端!臣食君之禄,身为明臣,受皇上简拔,科举入仕,不敢视而不顾,坐视浙地生乱,累及皇上圣明!”
陈寿掷地有声,神色不改,面无畏惧。
嘉靖满脸阴沉,冷笑了一声:“尔一介言官,封驳了朕的旨意,却还说是为了不累及朕之圣明……难道还要朕感激你!”
陈寿抬起头:“东南倭患如火,若因改稻为桑而致浙地民乱,东南必当糜烂大乱,子民遭难,则皇上君父之名亦必受辱。”
一声清冷的冷哼。
“改稻为桑是内阁,是六部,是诸位翰林学士共议之举!”
眼看着陈寿咬死改稻为桑乃是乱民之政,嘉靖顿时提高声音,尖锐的呵斥着:“陈寿,你一个小小的户科给事中,难道能比过阁臣?比过部堂?”
他这是将陈寿推到内阁、六部以及翰林学士的对立面。
陈寿摇摇头,而后看向满脸怒色的嘉靖:“皇上,臣虽只是从七品的户科给事中,位卑言轻。可国朝上下,阁臣是人,部堂是人,臣亦是人。社稷阴阳调和,皆为人治。是人,岂有圣贤无缺?若当真阁部之思,可善国家,朝堂之上又何须臣等为辅?”
见陈寿依旧如此坚定。
道台上,嘉靖愈发愤怒。
朝廷亏空多年,这帮言官连连上疏谏言,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不对。
去年那个周云逸便已经这样做了!
如今倒是好啊!
刚定下改稻为桑的国策,要在浙江种桑产丝,添补国库。
这个小小言官,又来上疏了!
还这般的伶牙俐齿,狡猾奸诈!
一声怒喝。
嘉靖已经是怒不可止,目光冰冷的看向陈寿:“你不知道吧,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暴扣你的什么恩师,什么靠山,什么同党,什么……是英雄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陈寿看向道台上激怒之中的嘉靖皇帝。
他面色不改,张口吐气,沉声开口。
“臣不是英雄好汉,臣也没有同党。臣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是天子的门生。”
“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
“嘉靖三十五年,臣馆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习政,一直到数月前散馆出为户科给事中,每一步都是皇上的拔擢。”
“要说靠山,陛下就是臣的靠山!”
“要说同党,臣也只能是陛下的臣党!”
“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
“臣恳请陛下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