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人再次仔细打量凌霄。
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太象当前国内的年轻人。
头发剪得很短。
不梳中分。
也不梳很流行的油头。
他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皮肤看上去比女孩子还要白淅,气质方面明显是个文人,甚至可能还是个学生。这个年轻人不太象普通留学生开拓了眼界便觉世界尽然于胸那样带点自得,也不象某些书香世家守旧儒生自认有饱学之识完全不屑于外那样孤高自傲,而是展现出一种充满阳光朝气又从容自若的平和,对万事万物皆一视同仁,不卑不亢。
这种独一无二的气质魅力。
莫名。
给人一种亲切可信。
他的打扮既简洁又俐落,国内的大褂和国外的西装革履在这种穿搭之前,都显得墨守成规和老套俗气。陈为人从来没看过这种穿搭风格,却不觉得突兀违和,反而觉得特别新潮,朝气蓬勃。
尤其是穿在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让人感觉特别自然。
仿佛他天生就应该这么穿。
而且好象这一身打扮才是世间最新潮款式似的。
总之,陈为人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独特魅力,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先生,我不认识你,请问你找我有事吗?”陈为人不敢放松警剔,小心谨慎地试探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底细。
“我找你有三件事,一是给你带点经费用作生活补贴,这鱼干都在碗面上放半个月了吧?天天吃红薯你能顶得住,小孩子可顶不住,他们正是生长发育,长身体的时候,很需要营养。二是将化名王英的韩慧英女士营救出来,让她重新回归家庭继续配合你的保密工作。三是将你保管的东西带走一段时间,大概三个月,等彻底安全了再送回来。”凌霄开门见山。
“啊—”陈为人震惊。
他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被看穿了。
此前他想过很多可能,包括对方有可能是反动派的钓鱼探子。
但他从来没想过。
对方竟然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
“先进去再说。”陈为人此刻产生了矛盾的想法,既盼望凌霄是组织的人,又怕他不是,心里非常乱。不过在门外久留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有人看见举报,那就麻烦了,于是赶紧让凌霄进屋。
坐凌霄坐下。
陈为人咬咬牙下定决心,试探地问:“你来自哪里?是谁让你来的?你有证明吗?”
凌霄微微一笑:“我来自红星之地,长于红旗之下,是亿万民众心灵的呼唤,让我来到这个物欲横流又有无数人舍生取义的城市。至于证明,我认识子任前辈,也认识伍豪前辈-几年前,我去过一次大同幼稚园,跟王牧师也即是董先生见过面,白天还去他们那边看了一眼。”
这里凌霄既说了实话又偷换了概念。
后世。
谁不认识子任和伍豪两位前辈?只是子任和伍豪两位前辈不认识凌霄是谁罢了。
陈为人作为1号机密文档的保管人员,天天抄写整理里面的内容,自然知道子任和伍豪是谁。
至于红星和红旗这种说法,在反动派那边是完全没有的。
如果不是钓鱼的探子那么很有可能是自己人。
他表面不动声色。
又试探地问。
“你认识周少山吗?”
“周少山不就是伍豪前辈的化名吗?”凌霄乐了。
陈为人暗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有完全放松警剔,毕竟伍豪这个名字连反动派都知道是谁,周少山这个别名虽然比较少人知道,但也不是没有。
大同幼稚园的情况他也知道,因为叛乱顾顺章背叛革命的原因,被迫解散了很久。
因为担心暴露。
没敢跟踪调查大同幼稚园的后续。
如果这个年轻人能去大同幼稚园证明他远比自已想象中还要更深入了解组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我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陈为人想了想,拒绝了凌霄此前的提议,相比起外人,他更相信自己。管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什么人,有多大能耐,他肯定有着他的任务,远不如自己能始终专注如一地保管1号机密文档。
“我理解你的顾虑,不过你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了,需要好好调养,才能正常工作。我来这里不是试探你的忠诚,而是命令你配合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将你保管的1号机密文档带走,直到安全才送回来。当然了,出于对你工作的肯定,我会先将韩慧英同志救出来再带走文档,以免你心中产生太多不必要的焦虑。”凌霄摆摆手,示意试图解释的陈为人听自己的。
“不是这个问题,总之我坚持我的工作。”陈为人连连摇头。
“没有接头暗号是吧?”凌霄一语道破对方的顾虑。
“你得证明—最少得让组织给我发一个通知,否则我不能把东西给你。”陈为人坚持道。
“组织上面派过来查找你们的人叫徐强,但他找不到你们,又不敢公开活动,效率很低,我觉得这不是办法,就自己过来了。明天我会把他带过来,跟你们接头,再把韩慧英救出来。你们在末来的三个月,我有别的任务给你们,等你们完成我的任务了,外面的风声也消停一些了,我再将文档还给你们。陈为人同志,你保管员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但革命还没取得胜利,你还不能倒下。”凌霄站起来,伸手向陈为人。
陈为人此刻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既然有被组织肯定的感动,又有担心上当受骗的担忧。
门口。
黄包车夫买了几大包食物打包过来。
有熟肉、糖果和米面,其中糖果是魔都民国时期最着名的沙利文糖果。
“你是怎么称呼?”凌霄接过找零回来的铜子,又把它放到黄包车夫的手里,问。
“谢谢少爷,小人姓张,弓长张。”黄包车夫连连道谢。
“那我叫你老张好了,是这样,我接下来准备包你三个月的车,每月三十六元,可以吗?”凌霄直接开出价码。
“可以可以。”张姓的黄包车夫大喜过望。
拉黄包车表面看起来收入还可以,每月勤快的能跑个二十多三十元。
其实每个月租车费要十几元。
扣掉车租剩不了多少钱。
要是生意差点。
还会亏本。
有自己的车会好点。
但交完各种苛捐杂税同样剩不下多少钱,毕竟光是运营费每季度就得交十块四角,更不要说修车钱等等支出。拉黄包车其实等于拿命来换钱,再壮的人拉上几年车,身体也给废得差不多了。后世有个统计数据,民国时期拉黄包车的车夫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
然而。
即使拿命来换钱。
也有无数人打崩头抢着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这位陈先生,接下来要去医院看病和做市场调查。从明天开始,你就过来随时听他指挥,三个月干完了,如果陈先生对你的工作认可,我还会继续包车。”凌霄给黄包车夫老张预支了一个月的包车费。
“少爷您一万个安心,我老张保证让您和陈先生满意,如果有一天干不好,你尽管打尽管骂我绝无二话!”黄包车夫老张恨不得跪下来给凌霄磕一个。
包车比平时等客的收入稳定得太多了。
而且这包车费还特别高。
别说三十六元。
三十元他都愿意包车。
平时拉车要拉十二三个小时,不赚够本不能歇也不敢歇,包车再怎么累,也不可能连续拉那么长时间,可轻松得太多了。
陈为人想开口说话,凌霄让黄包车夫老张将熟肉糖果米面搬过去。
一边压低声音道:“服从命令。”
陈为人不知道凌霄底细。
只好沉默。
他估计凌霄是从红色苏维埃回来的,虽然年轻但位高权重,所以不好违他的决定。
三个小孩馋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熟肉和糖果,他们想吃又不敢吃,急等父亲发话。陈为人轻叹了一声,他何尝不知道儿子女儿饿得不行,奈何职责在身,给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
“吃吧,你们要吃饱了,明天妈妈就可以回来了,不过不能着。”凌霄伸手在小女孩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妈妈明天真的能回来吗?”小女孩子才四岁,真以为自己吃饱了妈妈就能回来。
“当然可以。”凌霄点头。
“那我一定努力,吃得饱饱的!”小女孩知道吃饱不容易,但她会努力。
陈为人听了差点落泪。
赶紧仰首望天。
凌霄伸手。
陈为人这次紧紧地握住,非常的用力。
午夜。
参加完沙龙回来的华生回到家,醉熏熏的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不过他很惊讶发现自己的书房亮着灯。难怪忘记关灯了?可是没有自己的命令,其他人压根就不会进书房啊?现在不仅妻子,家里连仆人都睡下了,谁在里面?
华生的酒意吓醒了一半。
他赶紧溜进卧室,悄悄的摸出一支手枪。
书房里。
果然有人。
有个年轻人坐在自己的真皮椅子上,拿着一本书在看,自然得仿佛这是他的家似的。
“请坐,华生先生。”年轻人看见华生举着枪进来,反客为主地请华生坐下。
“你是什么人?”华生敢发誓他从来没看过如此镇定的年轻人。
面对手枪。
对方看自己的目光象个端着古巴雪茄进来的仆人。
华生内心有种愤怒,我是英国人,你们华人不应该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不过。
他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
又硬气不起来,对方好象一个身份高贵高高在上的王子,看见了心里有种莫名的自惭形秽,自已潜意识无法否定对方,哪怕对方明显是个华人。
“等谈成了合作,你才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年轻人合上书,再次示意华生坐下。
华生感觉自己的气势有点被压住了。
偏偏又不敢真正生气。
好几次想举枪。
又放下。
心里觉得用枪威吓一个完全不受威胁而且身份似乎很高贵的神秘人很愚蠢。
他站在原地尤豫了几秒钟,经过激烈的思想交战。
最后决定坐下来。
听一听。
面前这个年轻人到底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华生先生,你很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年轻人的话,让华生又有种耻辱感,这种话平时都是我跟你们华人精英说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华生的感受,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华生先生,提篮桥监狱的看守长,我想聘用你为我工作。当然了,这份工作并不会影响你看守长的本职工作,你可以当成是一种自由兼职,又或者临时的外快。”
“年轻人,你既然知道我是提篮桥监狱的看守长,为什么还有胆子对我说出这种话?”华生真不知道对方的底气从何而来。
“注意你的态度,华生先生,你没有资格对我说出任何冒犯之言。鉴于你是初犯,我再提醒你一次。如果你不想为我做事,你可以拒绝,但永远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年轻人表情很严肃。
华生吓了一跳。
我连你说是年轻人都没有资格吗?
你,你以为你是谁?我才是高贵的英国人,而你,只是一个华人!
他想举起手枪扳回局势。
尤豫了几秒。
华生还是放弃了。
万一对方真是了不得的人物至少听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在提篮桥监狱里放一个人?还是清除某一个目标?”华生沉住气问。
“看来我找对了人,华生先生,你很有成为我优秀仆人的潜力。但目前的你,还差得远,你还需要更多地向我证明你的能力。”年轻人的口气简直比英国国王乔治五世还要大。
华生炸毛了。
我堂堂一个英国人还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才能成为你这个华人的仆人?你以为你是谁?
满清皇帝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更别说满清帝国早灭亡了。
想到这。
华生忍不住举起手枪。
他发誓自己再不会被面前这个年轻人吓唬到了,如果对方还不道明身份的话,那么自己就让他尝尝子弹的味道。
对面那个年轻人将手掌摊开。
上面空无一物。
合拢。
再摊开。
上面竟然多了几颗黄澄澄的子弹。
华生先是错万分,你这是玩魔术?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检查自己的手枪。
不检查还好,一检查他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自己手枪里面的子弹不翼而飞。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事。
偏偏。
这是事实。
手枪没有了子弹,华生自尊心直线下降。
他忽然发现坐下来跟对方好好聊一聊似乎也没什么,对方明显是身怀绝技的人物,自己多认识一个这样的人,说不定是好事。
“你把名单上画了圈的人放了,没有画圈的人,你先好好照顾,等待我下一步安排。”年轻人递给极力控制但双手忍不住颤斗的华生一张纸条,等华生接过,才慢条斯理地问,“你喜欢黄金、
英镑还是美元?”
华生的嘴唇有点发干。
他都喜欢。
年轻人手摊开,上面空无一物,合拢再摊开,有块金砖出现在他的手心。
华生想控制住自己的手。
但他的双手。
明显有着自己的想法。
瞬间放下了手枪,恭躬敬敬地将那块沉重的金砖接过。
“明天会是个非常好的天气,华生先生。”年轻人在华生接过金砖后,站起来,唇角浮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有很多荷兰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叫我至高天,你这个英国人如果也想叫,你必须证明你的能力,懂吗?”
华生捧着沉甸甸的金砖。
膝盖一软。
忽然跪了下去。
等再次抬头,华生发现面前的年轻人不见了,似梦幻般消失了。
他看了看桌面上散乱的手枪子弹。
忍不住咽了一口睡沫。
再看看手中。
金砖还在。
华生恐惧的眼睛里有了光。
他不知道刚才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人还是魔鬼,是地狱撒旦还是至高天,但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