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童谣越来越清淅,伴着轻盈的脚步声,在浓雾中不紧不慢地靠近。
陈渊一动不动,将自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整个人在原地化作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小女孩身影,在紫雾中若隐若现。
她扎着两个冲天辫,脸色惨白,双眼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僵硬的微笑。
她蹦蹦跳跳地从陈渊身边经过,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
小女孩走过之后,前方的浓雾忽然变淡了一些。
一座古朴的牌坊轮廓,出现在了雾气深处。
牌坊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依稀可辨—丰都城。
陈渊心中一凛。
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其他危险后,才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穿过牌坊,眼前的景象壑然开朗。
紫红色的毒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古旧建筑,酒楼、茶馆、当铺、棺材店——应有尽有。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见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我们——出来了?”王铁山的声音带着劫后馀生的狂喜。
但陈渊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街上的行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富家翁,全都面无表情,动作僵硬而重复。
卖炊饼的小贩一遍遍地将炊饼放入炉中,又一遍遍地取出。
酒楼的店小二机械地将抹布在桌上擦来擦去,分毫未动。
厉飞鸿、韩家兄妹、云袖、智空和尚—他们或惊疑、或戒备地站在街角,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那个叫顾影的青年也在,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嘴角挂着玩味的笑。
“不对劲。”韩剑秋声音低沉,将妹妹韩烟雨护在身后,“这里的人——没有生气。”
“何止没有生气,简直就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云袖皱着眉,收起了平日的媚态。
“海市蜃楼,或者某种高明的幻阵。”厉飞鸿脸色难看,他发现那块能抵消压制的玉佩,在这里也失去了作用。
所有人的修为,都被死死地压制在练气三四层的水平。
一名跟着厉飞鸿的黄沙宗弟子不信邪,大步走向一个卖菜的老翁,喝道:“老头,这是什么地方?”
老翁置若罔闻,依旧机械地整理着面前的菜叶。
那弟子恼羞成怒,一掌拍向老翁。
手掌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老翁的身体,仿佛击中了空气。
“是幻象!”那弟子一愣。
就在他收回手掌的瞬间,旁边一个卖猪肉的屠夫,毫无征兆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
屠夫那原本重复着剁肉动作的砍刀,化作一道寒光,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噗嗤一声,鲜血飞溅。
那名黄沙宗弟子捂着脖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心!这些东西会攻击人!”厉飞鸿怒吼,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
那屠夫杀了人后,又恢复了原样,继续一下下地剁着案板上的猪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些是幻象,有些——是能杀人的鬼东西。”顾影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兴奋,“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恐慌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他们被困在了一座无法分辨敌我的鬼城里。
最初的几天,众人还试图寻找出路。
他们发现,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这条长街上。
攻击那些“居民”,大部分是虚影,但总有那么几个,会毫无预兆地变成索命的厉鬼o
又一名散修在试图闯入一间民宅时,被门后伸出的一双惨白手臂拖了进去,只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日升月落,转星移,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
长街上永远是那副热闹而死寂的景象。
一个月后,绝望开始滋生。
“我们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厉飞鸿召集了剩下的人,他脸色阴沉,“必须创建秩序,统一行动,否则迟早会被这些鬼东西一个个耗死!我建议,由我统一指挥,谁敢不从,休怪我手下无情!”
“凭什么听你的?”顾影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厉首席,你的玉佩在这里已经成了废物,你我修为都被压制,你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就凭我能带你们活下去!”厉飞鸿眼中杀机一闪。
“够了!”韩剑秋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现在内斗,是想让那些鬼东西看笑话吗?我兄妹二人不参与你们的争斗,我们自己行动。”
联盟不欢而散。
厉飞鸿集成了剩下的黄沙宗弟子和几个散修。
韩家兄妹自成一派。
云袖与红袖姐妹俩依附于强者,暂时跟了厉飞鸿。
智空和尚与法明和尚则宣着佛号,试图查找破解之法。
而陈渊,从始至终都象个透明人,沉默地观察着一切。
一年过去了。
锐气被彻底磨碎,希望变成了奢望。
王铁山疯了,他开始对着那些“居民”大吼大叫,时而哭时而笑。
“你们这些鬼东西!有种就出来跟我打!别装神弄鬼!”
他抓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砸向那个唱戏的花旦。
石头穿过了花旦的身体,但这一次,整个戏班子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
一股阴冷的气息锁定了王铁山。
“吵死了。”
顾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王铁身后,脸上带着厌烦的表情,“你破坏了这的宁静。”
他一掌轻轻拍在王铁山后心,王铁山身体一僵,眼中的神采迅速消散,变成了一具尸体。
顾影的狠辣,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在这座鬼城里,最可怕的或许不是那些鬼,而是已经失去人性的人。
五年过去了。
剩下的十几个人,都变得麻木。
厉飞鸿不再意气风发,他每日只是盘坐在一家铁匠铺的屋顶上,擦拭着他那柄早已失去灵光的长剑。
韩剑秋和韩烟雨兄妹俩,守着一家茶馆,终日沉默不语。
云袖带着断了一臂的红袖那是她在一次冲突中为了讨好厉飞鸿,被后者斩断的躲在一家胭脂铺里,再也不见往日的娇媚。
只有陈渊,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五年的时间,他走遍了这座鬼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发现,这座城池虽然诡异,却遵循着某种奇特的“规矩”。
比如,当铺里不能说谎。
他亲眼看到一个散修为了换取食物,谎称自己的法器是祖传之物,话音刚落,舌头便自己掉了出来,在惊恐中流血而死。
比如,棺材店里不能过夜。
法明和尚认为那里阴气最重,或许是阵眼,便在其中打坐,第二天众人发现他时,他已经面带微笑地躺在了一口棺材里,身体冰冷。
再比如,城中心有一座藏书楼,里面的书谁都可以看,但一次只能看一本,而且看完之前不能离开。
陈渊就在那座藏书楼里,待了整整两年。
他没有去看那些功法秘术,而是翻阅着那些记录着此地风土人情的杂记和县志。
他渐渐明白,这里并非幻境,而是一段被强行截留的“时光碎片”。
这五年,陈渊的修为没有丝毫寸进,但他那颗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道心,却变得愈发通透与坚定。
他没有象其他人一样陷入绝望或麻木,而是在暗中观察,并催动自身气运,试图与这片天地的规则共鸣。
这一日,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储物袋中唤出一头憨态可掬、酷似小猪的灵兽,正是那头瑞矿灵豚,来福。
来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但在陈渊气运的牵引下,它鼻子耸动,原本迷茫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它不再追寻矿脉,而是在追寻此地“规则”的源头,那股最庞大、最内核的执念。
在来福的指引下,陈渊的心神沉浸在对“规矩”和“秩序”的感悟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由无数执念交织而成,维系着这座鬼城的运转。
他隐隐触碰到了“天道筑基”中,那最虚无缥缈的“天”之法则的边缘。
五年了,是时候结束这场漫长的等待了。
他跟着来福,穿过长街,无视了那些麻木的身影,径直走到了鬼市中央的那个戏台前。
戏台上,一个青衣花旦,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永远不会落幕的戏。
陈渊走上戏台,在那花旦惊愕的注视下,取下了他头上的凤冠。
当陈渊取下那青衣花旦头上的凤冠时,整个鬼市瞬间静止了。
咿呀的唱腔戛然而止。喧闹的叫卖声凭空消失。所有僵硬重复着动作的“居民”,全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戏台上的陈渊。
一股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怨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整个戏台笼罩。
“疯子!他疯了!”胭脂铺里,云袖的声音带着颤斗。
屋顶上,厉飞鸿猛地睁开双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他做了什么?”茶馆中,韩烟雨失声惊呼,韩剑秋则是一脸凝重。
这五年来,不是没人想过打破这里的平衡,但所有尝试者,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而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黄沙宗外门弟子“李飞”,竟然敢去触碰那最内核的禁忌!
“外来者——”
“——打破规矩的人——”
“—杀了他!”
无数个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陈渊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仿佛要将他的神魂撕成碎片。
戏台上的青衣花旦,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开始扭曲,十指变得如同利爪,朝着陈渊的心□抓来。
台下的“居民”们也动了。他们不再麻木,一个个身形变得扭曲诡异,从四面八方涌向戏台,要将这个“异类”撕碎。
面对这足以让练气圆满修士都心神崩溃的恐怖景象,陈渊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在他握住凤冠的瞬间,一股庞大的执念与记忆便涌入他的识海。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扑来的花旦,缓缓开口。
“张小翠,丰都城西绣坊女,年十八,因爱慕李家班戏子柳青,被父母许给城东富商王员外为妾,于大婚前夜,在戏台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