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陈渊没有半分耽搁,直接动身前往丹房。
他甚至没有换下那一身华贵但略显浮夸的丝绸长袍。
既然要扮演一个废物,就要把这个角色贯彻到底,丹房位于内城的中心局域,是一座三层高的石楼,门口站着八名练气五层的护卫,进出往来的修士络绎不绝,气氛肃穆。
这里是黑石城的丹药中枢,也是黄沙宗在这座边睡重镇最重要的据点之一。
陈渊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护卫们见他衣着不凡,本想上前盘问。
但当他们看清来人的面孔时,脸上那份警剔瞬间化为了某种混杂着鄙夷和忌惮的复杂神情。
“黄黄少主。”
为首的护卫队长,僵硬地拱了拱手。
黄少杰这个名字,在内城高层里,无人不知。
“恩。”
陈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学着记忆中黄少杰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径直朝着丹房大门走去。
护卫队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默默地让开了道路。
陈渊一脚踏入丹房。
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大厅内人来人往,数十名身穿黄沙宗服饰的修士正在各自的柜台前忙碌着。
他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大厅,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纷纷侧目。
随即,又都象没看见一样,各自转过头去,继续忙自己的事,只是那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古怪一个留着山羊胡,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管事,快步从内堂迎了出来。
他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对着陈渊拱手。
“哎呀,什么风把少主您给吹来了?快里面请,小的给您沏一壶上好的云雾灵茶。”
这人是丹房的副管事,孙德。
一个八面玲珑,在这里经营多年,实际掌控着丹房大小事务的老油条。
“喝茶就不必了。”
陈渊挥了挥手,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开口。
“从今天起,这里我说了算。”
他把那枚丹房管事的令牌,随手扔在了最中央的柜台上。
令牌与坚硬的柜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大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是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块黑漆漆的令牌上,孙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块令牌,又看了看陈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少主,您———您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这丹房事务繁杂,您千金之躯,哪能劳烦您—”
“你的意思是,我叔公的命令,是个玩笑?”
陈渊的声调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意。
他往前踏出一步,直接把另一块令牌,黄元的长老亲令,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
砰!
这一次的响声,沉闷而又压抑,象是一记重锤,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什么!”
孙德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剧烈收缩。
那块令牌他认得,那是黄元长老从不离身的信物!
他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精明与圆滑,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长—长老——长老令”
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身体抖得象筛糠。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还请少主恕罪!”
大厅里的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着跪了下去,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怕的不是黄少杰这个废物,而是他背后那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筑基真人!
陈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孙德。
“恕罪?我看着丹房的帐目,乱七八糟,怕不是早就被你们这群硕鼠给蛀空了!”
他随手拿起旁边一本册子,看也不看,就直接砸在了孙德的头上。
“现在,我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把库房给我封了!没有我的手令,一片药叶子都不许流出去!”
“是!是!小人遵命!”孙德磕头如捣蒜。
“另外,”陈渊拖长了语调,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继续吩附,“本少主最近修炼,手头有点紧。”
“先从库里,给我提一万下品灵石出来。”
“什么?”
孙德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愣。
一万?
这个数目虽然远不及库房储备的零头,但对于个人一次性支取,已是不小的巨款。
这哪里是手头紧,这分明就是明抢!
“你有意见?”
陈渊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不敢—”
孙德的喉咙发干,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只是只是这数额实在太大,不合规矩,小的——
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啊
“规矩?”
陈渊象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一脚端在孙德的肩膀上,将他端翻在地。
“现在,我就是规矩!”
“我叔公的命令,就是最大的规矩!”
他弯下腰,捡起那块长老令牌,直接戳在了孙德的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后者浑身一激灵。
“要么,现在就去给我把灵石拿来。”
“要么,我现在就提着你的头,去见我叔公,问问他,他的话,在这黑石城里,到底还算不算数!”
孙德彻底崩溃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他毫不怀疑,这个疯子真的会这么干。
“我拿!我拿!我马上去拿!”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身上的灰尘,拿着库房钥匙的手都在颤斗,跟跟跑跑地朝着内库跑去。
不到一灶香的功夫。
一个沉甸甸的储物袋,被孙德双手捧着,恭躬敬敬地送了过来,放在了地上。
陈渊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用脚尖踢了踢那个储物袋,仿佛那不是一万灵石,而是一袋垃圾。
“从今天起,丹房我说了算,谁再敢跟我提规矩二字,孙德,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众人,然后一屁股坐进了大厅最里侧,那张原本属于孙德的太师椅上,双脚直接翘在了桌案上。
“都滚出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当厚重的房门被关上,整个内堂只剩下陈渊一人时。
他脸上那份嚣张跋扈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冷静。
过犹不及,他始终把握住一个尺度,让他们肉痛却又不至于撕破脸皮,真的去惊动黄元。
他站起身,走到一排排巨大的书架前。
这里存放着丹房近百年来所有的入库、出库、损耗记录。
他需要钱,更需要情报。
内堂厚重的石门“吱呀”一声关闭,将外界所有的声音彻底隔绝陈渊缓缓从那张像征着权力的太师椅上站起,脸上那副嚣张跋扈的纨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只馀下一片深邃的沉静。
他没有理会地上那个装着一万下品灵石的储物袋,钱是好东西,但情报,有时候比钱更重要,他走到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前,这里存放着丹房近百年来的所有卷宗。
入库、出库、调拨、损耗--每一笔流水,都代表着这座战争堡垒的血液流向。
他没有急着去翻阅近期的帐目,那太容易引起怀疑。
他伸出手,从最角落,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本足有七八十年历史的陈旧卷宗。
封皮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小篆写着“丙辰年,杂项入库录”。
他翻开一页,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得极慢,极细。
他如今的身份是黄少杰,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一个废物突然对宗门帐目产生了兴趣,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所以,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明确的目的性,他要做的,就是“无聊”,是“闲得发慌”,是心血来潮的“翻着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陈渊就这么一册一册地翻阅着,从几十年前的旧帐,到十几年前的新帐。
他将自己完全代入了黄少杰的角色,时而打个哈欠,时而烦躁地将一本卷宗扔在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抱怨着无趣。
门外的孙德等人,几次想要进来探探情况,却又被那扇紧闭的石门和里面偶尔传出的咒骂声吓退。
在他们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少主,果然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他对各种材料的认知,早已超越了黄沙域绝大多数的炼器师。
那些在帐目上被标注为“杂矿”、“废料”的东西,在他眼中,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义。
“赤铁矿,损耗三千斤———””
“黑钨砂,调拨五千斤———”
“伴生土灵石,废弃八千斤—”
这些条目,单独来看,毫无问题,都是炼器后剩下的边角料,价值极低,数量也对得上。
但当陈渊将跨越了数十年的上百本卷宗,在脑海中进行集成、比对后,一个诡异的模式,渐渐浮现了出来。
每隔三到五年,宗门都会以“清点库存”、“处理废料”等各种名义,秘密调拨走一大批属性各异,但都蕴含着某种微弱土行精华的“废矿”。
这些调拨记录,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一一地火窟。
那是黑石城防卫最森严的禁地,也是黄沙宗在此地的地火来源,据说黄元就常年在那里闭关。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陈渊心中形成,地火窟里面说不定就有他想要的东西!
据仙府之灵所说,那【九窍地脉神砂】,并非死物。
它更象是一种奇异的生灵,或者说,是一种需要“进食”才能维持存在的奇物。
而这些被黄沙宗精心筛选出来的“废矿”,或许就是它的“食物”!
这个发现,让陈渊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潭水,一定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就在这时,“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是孙德。
“少主,午时了,小的给您备了些酒菜,您看——”
孙德的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谄媚。
陈渊眼皮都未抬,将手中的卷宗重重合上,发出一声巨响。
“滚!”
他暴躁地吼了一声,“没看到本少主正忙着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这就滚。
门外的脚步声慌乱地远去了。
陈渊的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人的弧度。
他就是要让这些人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是在发泄情绪。
他继续翻阅着,将最后几本近年的帐目也过了一遍,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被严密守护的地火窟。
做完这一切,他才施施然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仿佛真的只是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无聊时光。
他走到那只装着灵石的储物袋前,用脚尖踢了踢,然后懒洋洋地弯腰捡起,挂在了腰间。
他拉开石门,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孙德和一众丹房修士,正象鹤鹑一样缩在角落里,见他出来,连忙躬身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孙德。”陈渊叫了一声。
“小小的在。”孙德一个激灵,连忙跑了过来。
“光元二十七年,秋。
陈渊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缓缓开口,“库里入了一批产自‘西风口”的‘斑烂石”,一共一千三百斤。”
孙德的脑子“喻”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光元二十七年?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西风口的斑烂石?
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看着眼前这位少主。
这个废物,不是在乱翻,他他竟然真的记住了四十多年前的一笔烂帐!
“那批石头,后来去哪了?”陈渊的语气依然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少——少主—这—这年代太久远了,小的——小的一时想不起来——”孙德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想不起来?”陈渊冷笑一声,“那我给你点时间,让你好好想想。”
“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关于那批石头的所有记录,从入库,到出库,经手人是谁,用途是什么,一字都不能差。”
“要是看不到”陈渊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孙德的肩膀。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的就算不睡觉,也一定给少主查个水落石出!”
孙德点头如捣蒜。
敲打了孙德之后,陈渊不再停留。
他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在一众丹房修士敬畏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静心苑,而是径直朝着内城最繁华的局域一一百宝楼走去。
情报到手,下一步,该武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