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狄道城头，羌笛声伴着落日余晖悠悠回荡。
李拙勒马立于城门下，玄黑色大氅沾染着征尘，抬头看向数月未回的城池。
他身后肃立着百余破羌骑，穿戴的铁甲在太阳下折射出熠熠生辉的光泽。
跟在李拙身边征战数月，比起出征之前，他们明显多了几分血火淬炼出的肃杀之气。
而跟在破羌骑后面的，乃是一群编发的羌人。
正是被送到李拙身边当质子的羌胡酋帅长子们。
这些酋帅长子用略带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狄道城，动作之间略带些小心。
他们都清楚自己的处境。
“恭迎府君凯旋！”
留守的韩辅满脸笑容，领着郡府僚属早己候在城门前易迎接。
李拙翻身下马，扶起正要行礼的韩辅，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看来你做得不错，将狄道城打理得井井有条。”
韩辅挠了挠头：“嘿嘿，都是府君以前教导的好。”
李拙含笑晃了晃脑袋，对城门迎接的其他人说道：“诸位亦都辛苦了，且入府再叙。”
一行人陆续进城，回到了郡守府。
郡守府正堂，铜雀灯盏次第点亮。李拙卸去甲胄，更衣之后坐上主位，侧耳听着韩辅禀报郡中事务。
期间，他目光扫过案几上新添的竹简，随手翻了翻，发现是整理好的粮草册目。
等他回神，便听韩辅提到了郡中有盗匪趁机作乱，而后询问细节。
“龙桑峡匪乱之事”
李拙指尖轻叩案面：“贼众几何？为首者何人？”
“作乱的原因可查探清楚了？”
韩辅躬身答道：“龙桑峡处聚集的匪徒约三百余人，头目唤作王牛，原是郡兵中的士卒。”
“后来，李相如为本郡太守时，羌胡攻破狄道，王牛便随他人逃亡龙桑峡避难。”
“前些日子，鼓动、纠集本地饥民劫掠乡中富户，杀了乡啬夫、游徼，随即躲入龙桑峡据险而守。”
韩辅顿了顿，补充道：“我己派人带了五百士卒前去围剿。”
“逃卒领着饥民，劫掠富户”
李拙轻声嗤笑，惹得韩辅看了过来。
“府君，可是我处置不妥？”
“非也，与你的处置无关。”
李拙沉吟片刻之后，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传令前方，围住盗匪后先不要强攻，告诉王牛等人，若三日内弃械者，既往不咎，分给田地垦殖。
见韩辅面露诧异，他淡淡道：“春耕在即，与其耗费粮草围山，不如多些垦荒的劳力。”
韩辅认同的点头：“府君高见。”
此时，杨越也说了一件事。
他双手呈上一份礼单：“府君，不久前，襄武赵氏送来粟米千斛、牲畜二百头、酒五十瓮。言称助府君犒军。”
竹简末尾特意用朱砂标注，让李拙一眼就看清楚了，送礼之人乃是赵氏族长赵珩，现为襄武县户曹掾。
再看送礼的日期，正是汉军在榆中大胜之后不久。
“嘿嘿，倒是识趣。”
李拙唇角微扬。
他还记得，当初收复襄武时，曾见过赵氏这个当地豪强的坞堡，修筑得又高又大，宛如一座小型城池，其中能容私兵不下千人。
只是当时李拙路过赵氏坞堡，对方却装作没有看见飘扬的陇西太守旗帜，缩在里面丝毫没有表示。
如今嘛哈哈
“将酒肉分赏将士，粟米充入仓库。”
李拙心中对于这种锦上添花的做派并不反感。
“稍后我亲笔书信一封，你派人送去襄武赵氏处，聊表谢意。”
“是，府君。”
杨越抱拳退下。
说话间，室外脚步声碎，一名满身尘土的信使快速奔入，口中粗气未匀，就急声禀报。
“报！府君大喜！”
“枹罕、大夏、河关、白石西县遣使献降！”
随后他呈上一卷书简，李拙接过翻看。
就见上面盖着西县县丞印信，其中言词谦卑，姿态低下，皆称愿奉李拙这位陇西郡守调遣，只求不要派兵攻打。
还解释称，之前所为俱是不得己，如今重归朝廷，欢欣鼓舞，感激涕零。
最后还提到，最近大小榆谷内，有傅难羌酋帅迷唐召开诸羌大会。
迷唐在大会上，主动化解各部仇怨，通婚交质，纠集了万余人马，欲对西县不利，请府君速派兵前来，以防迷唐进犯。
李拙眉头皱紧，顿时明白了西县为何会在此时送书归附。
原来是有外敌。
“都来看看吧。”
将手中书简送给诸人传阅，李拙问道：“对此事，你们怎么看？”
韩辅有些愤怒西县耍的把戏，冷哼不己。
“此西县毗邻河湟，乃羌种活动之地，往年赋税都难收缴。如今归附也未见真心，不如先搁置在一边，不去管他们。”
“他们不是说羌种酋帅要去攻打城池嘛，就让那个迷唐带人给他们一点教训也好。
杨越则与韩辅意见截然相反，认为李拙应当趁早发兵，帮助西县抵御迷唐。
“哦，这是为何？”
“原因有二。一则府君为朝廷太守，身负保境安民之责，西县同属陇西，若坐观迷唐生乱，乃是未尽其责，恐朝廷怪罪。”
“二则，府君曾对我等说过，欲以陇西为基业，图谋大事。既有此念，更应主动御敌于郡境之外，以收众望。”
李拙哈哈大笑，用手指着杨越道：“君言正合我心！”
“来人，告诉西县来使，就说本郡守不日将带兵去会一会那个迷唐。”
“府君英明！”
杨越诚心作揖，口中赞颂。
韩辅仍旧有些膈应，嘟囔道：“那岂不是便宜了西县的酒囊饭袋？”
“呵呵，我怎会如他们的愿呢！”
李拙展开陇西地图，指尖划过洮水流域。
“羌人秋掠春散，此刻正是各部青黄不接之时。西县城墙残破，既然想要借郡兵替他们守城。”
他忽然轻笑：“若是我此时提出要求，他们定然也是不敢拒绝的。如此，告诉西县主事者，命每县送子弟十人入狄道‘修习政务’。”
这些人自然是交给李拙的质子。
“诺”
待众人领命退去，李独步入后院，久违的睡了个好觉。
次日，李拙神清气爽，带人去府库查看。
此次出征归来，他不仅带回来了人，运回的物资同样堆积如山。
府库令正带着胥吏忙着清点，见到李拙来了，立马停下手上的事，躬身行礼。
“拜见府君。”
“嗯，免礼。物资清点得如何了？”
府库令捧上记录的书简，请李拙过目。
“环首剑一千七百柄”
“弓弩西百张，箭矢六万发”
“伤损札甲、盆领甲、两裆甲、鱼鳞甲共有五百副”
“大车八十乘，驮马九百匹”
“金银器皿十二箱，钱三千万”
“简牍典籍西百卷”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口樟木箱，里面竟是前凉州刺史耿鄙收藏的《西域风土记》《河西舆图》等珍本，夹杂着些龟兹乐谱、于阗玉雕之类的异宝。
“这耿鄙虽然领兵打仗的本事稀松平常，不过倒是会收藏东西，落到我手里比金银有用。”
李拙抽出幅三尺见方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河西走廊的水草据点。
他眼前一亮。
以后若要征战，这些可都是宝贝啊。
李拙立即嘱咐道：“仔细检查一遍，将所有书简送至东厢房，明日让文吏整理抄录，留存副本。”
府库令不敢违背，立刻道：“诺，属下这就差人去办。”
随后，他抬眼看向李拙，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有难度？”
李拙歪头询问。
府库令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是有其他事情属下不知道该如何办？”
“哦，说说看。”
“请府君随我来。”
李拙跟着他转过回廊，走到一处偏院时，忽闻环佩轻响。
再进去一瞧，只见十余名身穿绮罗、年轻貌美的女子，听闻有人过来的动静，连忙怯生生的立在檐下，低着头任来人打量。
李拙满脸问号，看着这些美貌女子，嘴角微微抽搐。
“这些女子何处来的？”
“回府君，这些都是之前您差人送回来的啊！”
府库令低声回应。
“胡说，我何时”
李拙正要斥责府库令胡言乱语，忽然脑中回想起一件事情来。
当时自己与周慎正在检查击破韩遂大营的战利品，发现了许多被叛军抢来的汉人女子。
周慎打算将她们分给麾下的将士，又见李拙年轻没有家室，便主动提出要给李拙分上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李拙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周慎居然将人送到了狄道城。
府库令见李拙似要发怒，连忙跪下道：“府君息怒，若不是您的意思，这其中肯定哪里出了错”
李拙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没有错，是我忘记了这件事，刚才想起来了。”
府库令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后试探问道：“这些女子府君是要纳入后院，还是如何安置？”
李拙目光扫过院子里十几个女子，全然没有心动的感觉。
“换一批”
“啊？”
“咳咳，我是说不必了”
李拙差点说溜了嘴，连忙改口道：“这些女子俱是被叛军掳掠的可怜人，若愿归家者赠与盘缠放其离开，无家可归者可配与军中立功将士。”
“一律随其自愿，不可强求。”
府库令虽然不解，但是依旧答应下来。
女子们听说眼前的府君愿意送她们归家，当即感恩戴德的跪下来，叩拜不停。
“多谢府君大恩，妾等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李拙将她们虚扶起身，柔声道：“尔等安心待在此处，静等归家之时。”
离开院子后，李拙让府库令回去继续清点物资，自己则走到马厩前，打算巡视一番。
郡守府的马厩里，新添了数十匹河西骏马，都是李拙刻意收集而来。
他在征战中看到了骑兵的重要性，为了以后战马不受制于人，便打算办个马场，自己繁育马匹。
这些都是将来的种马。
刚刚走进去，李拙便看到有个披发左衽的少年，正用蹩脚的汉话呵斥马夫。
“我不是告诉你了，莫喂太多豆料！这些马匹颠簸久了，要先饮盐水歇足力气！”
“喂太多容易肠胃坏”
说完，他甚至从腰间取出了马鞭，作势要抽打马夫。
这马夫乃是很早就跟着李拙的，之前营中的马匹全都是归他照料的。
“住手！”
少年闻声转头，看见李拙后当场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将马鞭一扔，跪地行礼。
“鸟吾羌东吾拜见府君！”
眼前之人，可是他父亲在此亦要屈膝的大人物，东吾不敢放肆。
“谁让你打人的？”
李拙冷着脸，走到东吾跟前，就这么盯着他。
东吾跪在地上，似乎没有察觉到李拙的怒气是对着他的，大声指向马夫：“他没有按照我的要求照料马匹，容易生病这些马，我很生气惩罚他”
李拙冷哼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以后不可再动手打人！”
“否则，严惩不贷！”
东吾或许是终于明白李拙是在为马夫出头，小声的嗯了一声后，紧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李拙走近马匹，观察后问道：“我看它们不是挺好的吗？”
东吾隐蔽的翻了个白眼，觉得李拙不懂装懂。
他解释道：“现在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再过几天，它们就要生病了。”
“那让你来照顾它们，你能保证让这些马匹个个都不生病，以后也生龙活虎吗？”
东吾拍着胸脯道：“我在家时，连父亲都放心将部族的马匹让我照顾，足足有上千匹，现在只有这么点，很容易的，我翻个手掌就能做到！”
“呵，你是想说易如反掌吧。”
“差不多、差不多！”
李拙对马夫说：“后面这里你就不要管了，交给他就行。”
马夫沮丧道：“诺。”
李拙安慰他：“不要丧气，多学些养马的本事，以后我还要大用你呢。”
马夫终于高兴了一点。
“多谢府君。”
“对了，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回禀府君，属下名叫姜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