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清晨六点五十。
西贡上空起了薄雾。
丹尼尔通过c-135的舷窗往下望。
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华莱士合上文档夹,揉着太阳穴随口问道:
“从火奴鲁鲁算起,你睡了有半个小时吗?”
“没怎么。”丹尼尔无奈地摇头。
“那咖啡比我想象中的还有效。”
“空军的咖啡能让死人复活。你该喝点威士忌。”
“在机上喝?我没有您的勇气。”
“勇气?”华莱士笑出了声。
“这年头,喝酒算不上勇气。
“真正的勇气是看完他们的简报还能吃得下饭。”
前排那位参议院军务顾问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说起简报,我刚在读您上个月的备忘录。”
“写得太精准了,我都想直接拿去做汇报。”
华莱士朝他微微一笑。
“希望你别真那样做,欧文。”
“我们都还想保住饭碗。”
顾问见他的语气不冷不热,还想努力一把。
于是,顺势继续道:
“那我得请教您一个细节关于南海”
“欧文。”华莱士轻轻抬了下手。
表情温和,说出的话语却是拒绝。
“现在别谈公事,让我假装自己是个游客,好吗?”
“毕竟咱们在未来几天有的是时间讨论政治。”
顾问愣了刻,很快便笑着点头:“当然,主任。”
他转过身,空气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66”
“所以,我在上飞机前读完了你的终稿。”
华莱士等了会儿,才开口对丹尼尔说道。
“在内容和方法上,已经没有需要进一步改进的。”
“至于主题—原谅我的重复,很有野、远见。”
“太野心了吗?”丹尼尔打趣地问。
“不,恰到好处。”华莱士的回应很严肃。
“你写得象个三十年前的地理决定论者。”
“但又聪明到知道自己在反驳他们。”
丹尼尔又抿了口咖啡,“听起来象是夸奖。”
“当然是夸奖。”华莱士说。
“你把后勤、贸易、航道、政治摆在一起,最后还写出个理论。”
“比如那章《海上连通的政治效应》。”
“再告诉我一遍,你是怎么做到的?”
丹尼尔此时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注意到,每次边界调整都与新的补给半径或油料运输站启用的年份几乎重叠。”
“国家的作战半径’通常先在海上被重新划定,然后这种海上可达性再映回陆地的政治版图。”
华莱“恩”了一声,象在慢慢咀嚼这句话。
“你不是在重述马汉或者斯皮克曼的环海地带论。”
“你把数字同战略意函连起来、当作政治变量。”
“那些数据并不神秘。”丹尼尔说。
“大多来自劳合社的保险航路、海军公开的补给区表,还有各港口的吨英里统计。”
“可只有当这些流量叠在一张图上时,政策制定者才能了解,兵力堆积于海岸的效用存在显著边际递减。”
华莱士的眼中闪着一种复杂的光。
“这份论值得兰德的那帮学者’仔细看看。”
“他们还在拿殖民地图算距离,压根没意识现代性早就挪到了海上。”
他停顿片刻,声音放低: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你别被那些数字困住。”
“政治有时不是算术。”
“我明白。”丹尼尔说。
“行动条件的量化仅仅是为了让政治决策更有依据。”
华莱士紧盯着他,目光中欣赏和担忧交织。
“你在大多数人前面,丹尼尔。”
“你属于未来。”说到这,他尤豫几秒。
“只是未来的人通常都不太安全。”
66”
话音落下,机舱重回安静。
丹尼尔张了张嘴,不知该对这一评价作何反应。
好在前舱传来的脚步声替他解了围负责考察团安全事务的准将出现在过道尽头。
“先生们,我们在五分钟后开始下降。”
他立正朝华莱士汇报道。
“安全程序确认。”
“抵达后请您先下机,车辆在跑道边待命。”
华莱士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微一颌首。
“辛苦了,雷蒙德。外交那边怎么说?”
“他们提前到场,总统府和越南军方的代表也在。“
“也那就是说,计划不变—明天去观摩处决?”
“是的,先生。”
准将说这话时瞧着挺尴尬。
他似乎觉得,带一群手无寸铁的文官见证一群人吊死另一个人,无论怎么包装,都不太符合人道主义准则。
“我知道这是军方的共识。”华莱士说。
“但共识不等于正确,只意味着暂时没人反对。”
“您说得对,先生”
6
,对话还在继续。
丹尼尔却走神了。
不是因为刚才提到的“危险”或者“处决”。
而是别的什么。
关于华莱士的。
此刻,他的导师身上似乎多了些改变。
很微妙,却真切存在。
丹尼尔有点恍惚。
心中乱糟糟的,无数情绪搅成一团。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降落。
广播响起,安全带指示灯熄灭。
跑道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舱门打开,热浪扑面而来。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成群的、排好队列迎接他们的人。
丹尼尔本能地想落在最后。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助理、学生、翻译。
他的角色是做记录,而不是被记录。
可还没等他后退半步,华莱士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
“丹尼尔,你打算去哪儿?”
丹尼尔一怔。
“你在我后面。”华莱士的语气不容置疑。
于是,丹尼尔走过去,站在他的右后侧。
舷梯外阳光耀眼。
热风吹得人双眼发酸。
最先迎上来的不是美方官员。
反倒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越南人。
身穿军装、胸口佩满勋章。
他快步上前。
微笑、鞠躬、伸手,嘴上说着欢迎和感激。
丹尼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肩章上。
五颗星,下方还有银叶环绕的徽饰。
大将。
整个南越军界,只有两三人能佩戴。
“阁下,欢迎您抵达西贡。”
“南越政府对此行深表荣幸。”
男人的话语让丹尼尔回过神来。
然后,他在翻译还未出声时,自然地回应道:
“感谢您的接待,阁下。”
“我们同样期吉这次访问。”
男人骤然听到流利的越南语先是一懵。
随即,面上的笑越发诚恳。
他伸出手,姿态放得很低。
丹尼尔看着那张脸。
精明、紧张、谦恭,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恐惧。
掌心的温度与戒指的冰冷相抵。
忽然,他明白华莱士身上的变化了。
事实上,那种变化也在自己心底发生。
他能感到它的轮廓。
沿着手臂、胸膛、视线,一寸寸向上攀去。
它叫权力。
久。
确切地说,是权力的错觉。
丹尼尔松开右手。
阳光仍然耀眼。
可他早就分久清,是那炽热刺得皮肉生疼,还是稍纵即逝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