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婿,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有武,你也快敬你姐夫一杯。”
月上柳梢,县城酒楼的一处包间中,林有德频频劝酒。
散值之后,换上一身常服的刘有光对面而坐,推杯换盏。
刘有光本有发妻,只是在和他赴任的途中水土不服去世了。
林有德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出续弦。
自那之后,两家的关系便逐渐亲密起来。
林有德靠着女婿的虎皮作威作福,家业兴盛,没少赚银子。
刘有光拿了分红,自觉地就为其在县衙充当耳目,扫清对头。
轻者让捕快抓住打板子,重者抓捕下狱,不用别的手段,关十天半月人就废了。
只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林何静来了之后,两人不得不收敛几分。
“对了,今日午后,衙门里有人看见王善进了县尊的书房。”
刘有光想起一事,随口说出。
“他?”
林有德本来喝得红光满面,闻言举杯的动作一滞。
“林知县对王善说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倒是听说户房的武三友之前也去找过王勇哥哈,八成是他之前扣了赏银,怕知县怪罪又还了回去,王善八成是去谢恩的。”
刘有光不以为意,林有德闻言也放下心来。
确实,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罢了。
就连四肢发达这一点,等自家儿子入了县学,也很快会被比下去。
一块牌匾,充其量能让王善多吃点白面而已。
无钱无势的泥腿子,能有什么出息?
“姐夫,王善今日对我出言不逊,你能不能想法子把他抓起来教训一顿,最好能卸他一条腿。”
林有武对早上的事一直耿耿于怀,酒多几杯,就有些忍不住。
而刘有光一听小舅子的话,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临近夏税,岳丈只要好好完税,自然能让有武进县学,换上一身襕衫。”
“林知县最近盯得紧,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孰轻孰重”
“有武这小子胡言乱语!一桩小事,哪用得着贤婿出手?”
林有德赶紧岔开话题,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说是翁婿,但刘有光既是习武有成的武者,又有官身。
两人相交,他这个老泰山还得陪个小心。
“可是爹,总不能就让王善这么好好的吧?”
林有武年少,又在驼峰横行霸道惯了,怎么也不愿咽下这口气。
林有德闻言大感无奈,他对次子也实在无法。
老大有才不肯吃苦,习武不成才去习文。
老二有武总算好些,就是脑子时常转不过来。
不过到底是吃了几十年的盐,脑筋一转,一条妙计浮上心头。
“蠢蛋!谁说对付王善一定要自己出手?”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今日对你我出言不逊,正说明此人还是那茅坑石头的臭脾气。”
“既然如此,只消找几个泼皮无赖,告诉他们王善手里有一笔赏银。”
“届时一旦逼急了他,王善八成会出手伤人。”
林有德话说完,刘有光也露出笑意:
“到时候官司闹到衙门里来,班房里的隶卒自然会教他如何尊老敬贤。”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王善就要落个人财两空,连刚挣下的名声也要跟着毁了。”
林有武闻言这才转怒为喜,拍手叫好:
“爹,还是您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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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云雷雨,日月斗星”
“江山水石,路井墙城”
“竹荷梅柳”
院子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王勇哥每念一声,王善就执笔在麻纸上写下一字。
两刻钟之后,伴随声音停歇,老头儿将一本封皮很旧的书递给王善,自己端起茶杯,润润嗓子。
“自己对对吧。”
王善把写好的十几张麻纸在地上一字排开,展开旧书,一一核对。
《魁本对相四言杂字》,乃大夏太祖皇帝亲自编篡的开蒙读物。
书页之中,四字一句,每一个文本都有映射的图画。
全书共收三百九十二个常用字,汇集成册,通俗易懂且实用。
当初王善父兄健在时,他在私塾学的就是这个。
或者说,大夏百姓,多多少少都学过一些,只是有些学的多,有些学的少。
“恩,这几天来看,你的字虽然丑,但记得倒是很牢。”
“麻纸不多,回去多用树枝在泥地上练习。”
王勇哥摸了摸胡子,对于这个学生很是满意。
本来还担心对方太久不读书,就算记得住,也是会读不会写。
没想到一拿起笔,王善也和习武一样开了窍,短短几日就重新掌握了《魁本对相四言杂字》的三百多个字。
老头儿只觉是回去之后下了苦功,哪知道王善两世为人,作为书山题海杀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学些基础字,不过小儿科。
“既然基础已经掌握了,是时候学些新东西。”
王勇哥说着走回屋里,片刻后拿了本书出来。
王善接过一看,封皮上是《洪武正训》四个字,看上去比《魁本对相四言杂字》要新不少。
翻开目录一看,比起《魁本》的零碎,《洪武正训》内容要更多、更深、更杂。
本朝人物、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风俗礼仪、鸟兽花木、饮食器用、文武科第、释道鬼神
“常言说,读了《魁本》会说话,读了《正训》会读书。”
“你若能将这本书通识,去了县学,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多谢族长教悔”,王善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他锐意学武,不代表会轻视文化知识。
一个文盲,是读不懂武功秘籍的,更不要说弄懂其中的隐语暗语,三教典故。
古代王朝的知识传递,比起网络时代,实在封闭太多。
一本书的价格,不比吃一副益血散便宜。
王勇哥教的这些,都是能让他的子孙在这王庄乡维持地位的知识。
如此毫无保留的传授,就算是为了王善将来回报宗族,也让人感动。
“还是和前几日一样,你先带回去读,有什么不懂,明日来请教。”
老头子心情极好,哼着曲子目送王善离去。
他早年不是没有尝试开设族学,可惜乡人困于生计,也不能理解他劝学的用心,结果不了了之。
而王善不仅好学,而且会学。教一个聪明的学生带来的成就感,比教一群狗蛋铁柱强得多。
“早起行桩,读书”
“下午行桩,读书,练字”
“晚上行桩,喝药,行桩。”
“一天十遍桩,强壮又健康。”
从县城回来后的日子,规律又充实,王善抓紧农闲的空窗期,如饥似渴地提升自己。
也就只有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时候,他能稍微放松一会儿。
回到家,朱茂荣已经在做手擀面,放在往年,这是收麦子时才吃得到的稀罕东西。
但如今为了小叔子习武,朱大嫂都快习惯一天三顿了。
吃得好睡得好,人比起之前也精神了许多。
眼看离开饭还有点时间,王善擦干手上的汗,把《洪武正训》摊开。
“我大夏太祖高皇帝,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
“自即位以来,制礼乐,定法制,改衣冠,别章服,正纲常,明上下,尽复先王之旧,使民晓然知有礼义,莫敢犯分而挠法。”
“今编篡成册,以宣谕教化。”
啧啧,好大的气魄。
自穿越以来,王善没少听人念叨这位大夏太祖,心中其实也很是好奇。
不过往日都是乡野之谈,今天好不容易得到官方正本,正打算继续往下翻,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呼喊,隐约还有小孩的声音。
王善把书包好出门,就见一个头上裹孝布的年轻少妇,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
那少妇的眼神本来在头顶的“义夫”牌匾上,见他出来,不由一愣。
片刻后,方才试探着道:
“四哥儿?”
这一声唤起了脑海中的许多记忆,王善脑海里的身影和眼前人重叠,下意识叫出声:
“赵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