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进县学?”
王善脑子有些发懵,小心翼翼地问道:
“族长,您看我这样子,是读书的材料吗?”
王勇哥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两人坐定之后,方才不急不缓地开口。
“县学里不止儒生,还有武生。”
“儒生研习文学辞章、算学农学,武生则专事习武,打熬气力,研习兵书。”
王善闻言眼前一亮,“那县学里也教破关武学吗?”
“自然。太祖皇帝立官学,旨在为国育才。”
“其搜罗天下武学,包罗万象,更无门户之别。”
老人家说到这里,露出几分自豪神往之色。
“而且县学生员,每月还有膳食补贴。”
“更不要提换上一身襕衫,得享龙虎气,更是能荣耀一时。”
“县学生员能得龙虎气?!”
王善大吃一惊。
按照王进告诉他的说法,只有肉骨皮三关合一,达到所谓“明劲”,才能登记造册成为武生,享受最低一等功名的龙虎气。
“老夫骗你作甚?”王勇哥白了王善一眼。
“是不是王进教头告诉你,要童生功名才能得享龙虎气?”
“他说的对,但是不全。国朝重视育才,太祖皇帝额外开恩,令武学生也能享有和武童生一样的龙虎气。”
“都是武生,享有龙虎气的额度也是一样的,一日一刻。”
“只不过童生功名是终生的,武生生员的身份却只有短短几年。若不能及时考取功名,终究要脱去那一身襕衫。”
在大夏,衣衫就是身份的像征,脱去武生的襕衫,龙虎气自然也就不能再享有了。
但王善此时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落在县学生员的一刻龙虎气上面了。
每天一刻!
“我获赐牌匾,也不过才一刻龙虎气,县学生员竟然一日就有一刻龙虎气?”
什么武学生员的身份只有短短几年,王善此时已经全然不在意了,看着面前的老族长,他立刻就想张口答应下来。
“族长,我愿”
话出口一半忽然噎住,这时候反倒是王勇哥紧张起来。
“怎么了?”
“不对”,王善过热的大脑开始冷却,理智将贪欲压下。
“哪里不对,成为县学生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
“问题就出在这。族长,我今年十七,嫂娘三十七。”
“可无论我还是嫂娘,都不曾听说咱们王庄乡出过什么县学生员。”
这是很奇怪的。
乡民们都是粗布短衫,如果这其中出了一个穿长衫的县学生,不可能默默无闻。
王勇哥做了几十年的乡长,既然今年可以推荐王善,那往年也自然能推荐别人。
可是这几十年来,就是没听说王庄乡出了什么人才,倒是上游的驼峰乡,林有德的大儿子在县学读书的事人尽皆知。
“县学生员有膳食补贴,能换体面襕衫,还能享受龙虎气,全都是好处。”
“可这么多好处,凭啥全让我一个后生全占了?”
“就是我家收麦请铁生哥俩帮忙,也还要管一顿饭呢。”
“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勇哥的反应很是奇怪,王善刚开口时,他紧紧抓着拐杖。
可说到后面,他的手却渐渐放松了,甚至笑着捋起了胡须。
“族长?”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王善满脸困惑,听见对面的老人重复了三遍话。
“没想到从前村子里最鲁莽的后生,开窍之后却变成了最稳重的那一个。”
“你方才若是一口答应,老夫绝不会推荐你去县学。”
“不过现在嘛……”
“您,方才在考验我?”
王善表情古怪,有些回过味儿来。
对方这意思,显然自己是通过考验了。
但话又说过来,以县学生员丰厚的待遇,换做普通的农家少年人,几乎不可能拒绝。
膳食补贴是利,生员襕衫和龙虎气是名,名利加身,足以让一个普通农家少年变成十里八乡最靓的仔。
在这个年纪,谁能拒绝成为一个靓仔?
老头儿这个陷阱好阴啊。
“王善,别怪老夫多事,就象你方才说的,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如今咱们村想要争一个县学生员的名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若不是因为那位新来的林知县,还有你这段日子的表现,老夫都不会有这个心思。”
“争?各乡生员的名额难道不是固定的吗?”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王勇哥叹了口气。
王善知道“但是”马上要来了。
“但是生员有口粮,又免徭役,就算是倒贴钱的增广生,好歹也有一身襕衫。”
“县城那些大户不缺钱,就好这点面子。”
“富家子弟,从小吃肉长大,条件好的还有药膳。”
“咱们穷乡僻壤出来的孩子,和那些筋骨壮实的富家子一同参加县学的岁试,结果如何,还用多说吗?”
王善觉得自己的心情好象坐过山车。
刚才说得那么自信满满要推荐自己进县学,现在又说连争一个名额都不容易。
道理也很简单,表面上看机会均等,乡下孩子有机会和城里孩子同台竞技。
但实际上,也就只有脚下站的台子是公平的,双方背后的财力和人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有的人还没有比,就已经输在起跑线了。
“记得当初洪武十八年的时候,太祖皇帝取当世事之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亲自编着《御制大诰》,以劝善戒恶。”
老族长不知怎地触动了往事,眼中满是追忆。
“老夫是洪武三十八年生人,记得幼年的时候,不止是府、州、县,就连乡里也有塾师定期下来。”
“农闲时期,乡亲们汇集一处,诵读《御制大诰》。”
“每三年,还有塾师带乡里的子弟到京师,到礼部诵读《大诰》。”
“诵读得多,赏赐就越多。先考就是因此得到太祖皇帝的赏赐,买田置业,才有今日百亩良田。”
王勇哥说起这些,苍老双眼中似乎都在闪闪发光,可见幼年经历对这位老人来说印象多么深刻。
“太祖皇帝驾崩后,太宗皇帝因循旧制,只不过改为五年一次。”
“仁宗皇帝继位时年事已高,不到三年便去了。”
“宣宗皇帝继位时,塾师已经不再来乡下宣读《大诰》。”
“等到今上继位,哈,你去十里八乡问问,除了老夫这般年纪的人,谁还知道《大诰》?”
王勇哥依然在笑,但笑声中却多了许多无奈苍凉。
“如今的世道,有财者胜,势强者胜。”
“林有德凭什么横行霸道?不就是因为行商有钱,儿子在县学,还傍上了刘有光那个九品官吗。”
王勇哥看着王善,那种殷切的盼望让人肩膀沉重。
“王善,这县学生员,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