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孟沅醒来时,身侧的锦被早已没了温度,只馀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沉水香,证明着昨夜的主人曾在此处停留了整晚。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昨晚谢晦那家伙确实折腾得有些过火。
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谢晦就是不停,黏黏糊糊地抱着她不撒手。
她最后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才罢休。
这狗东西就是这样,犯错的时候,对她从不吝啬于道歉,甚至还会心疼地不断安慰她,语气还是那种可怜兮兮的,就象是她把他欺负了一样。
可他哄归哄,却还是一直在欺负她。
孟沅闭上眼,还能回想起那副场景。
他轻轻拥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战场的种种。
白日里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叫孟沅误认为他对于这场战役真的有十成十的把握。
结果到了晚上,只馀下他们二人就寝时,他却又与白日里那个挥斥方遒的少年帝王判若两人。
“……那些突厥人狡猾得很,专挑雪融难行军的时候动手。”
“沅沅,我倒不是怕打不赢,就是烦,万一他们藏了什么后手,就又要拖很久……”
“你看这儿,”他说着,竟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肋下的一处狰狞的旧疤上,“这就是上次跟他们那个老单于打架留下的,差点把我的肠子都捅出来,疼死了。”
“你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那伤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肉痕,可被他那么一说,仿佛那份陈年的痛楚又鲜活起来。
然后他就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安慰。
早已被他搞得神志不清的孟沅听了他的话后,迷离的双眸多了几分清明。
而她当时也确实如了谢晦的意,心头一软,眼框就红了。
结果,那家伙一见她掉眼泪,先是手忙脚乱地给她擦,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那矛盾的样子简直可笑。
最后大概是为了哄她,谢晦竟在事后抱着她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他在战场上如何戏耍敌军、如何一箭射穿三人头盔的“趣事”。
疯了,疯了。
真是疯了。
他可以坦然地向她展示伤疤与脆弱,也可以因为她的一滴眼泪而雀跃不已。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孟沅莫名的不好受。
罢了罢了,他这般发疯也不是第一日了,比这更疯的时候多了去了,一点儿都不奇怪。
奇怪的反倒是她,过了这么久,都还未适应谢晦的疯劲儿。
她忽得又想起了白日时那方小小的薛涛笺。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这字迹,这热烈直白的情意,定是与原主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写给她的。
孟沅本是想在昨晚便直接告诉谢晦这张纸条的事,但再三尤豫后,还是作罢。
她想,还是先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谢晦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吧。
她侵占原主的身体,并非她本意,但如今用着原本孟沅身体的人也的确是她。
说白了,孟沅觉得自己对原主的身体本就是鸠占鹊巢,她心中有愧,便想着若是太过坦白,谢晦再对她“阳奉阴违”该怎么办。
谢晦就是那种先哄着她,嘴上说着不在意,背地里却要斩草除根的性子。
那这张纸条的主人,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孟沅想着,既然她已经对不住原主了,那就不能更对不住人家,把人家的心上人拖下水。
后来孟沅就想着,实在不行,就都告诉谢晦吧。
把她怎么穿来的南昭,在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可谢晦昨夜整晚都粘着她,不是让她摸伤疤,就是抱着她讲故事,完全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算了,不急于一时,孟沅暗自想。
还是先搞清楚谢晦对穿越这类事情的真实想法再说,也让她思虑一下该如何开口,才能更好地让谢晦这个古代人更好接受穿越的事。
也让他知道她不是从前的孟沅,原主的感情经历和现在的她没半点关系。
她这么想着,掀开被子,唤了一声。
早已在外间候着的宫女们立刻鱼贯而入。
为首的春桃指挥着几个年纪尚小、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小宫女,端水的端水,捧衣的捧衣,有条不紊。
夏荷手最快,已经将一套崭新的粉色宫装捧到她面前,叽叽喳喳地说:“娘娘,您醒啦!奴婢跟您说,昨儿个翰林院的张学士,又被他家夫人罚跪搓衣板了,听说是因为偷偷给教坊司的歌姬写了情诗……”
孟沅最爱听这些京城里的八卦,一边任由宫女们替她梳洗,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几个小宫女大约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伺候,当她们为她换下寝衣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脖颈与锁骨处那些斑驳暧昧的红痕,一个个顿时红了脸颊,连头都不敢抬。
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
孟沅看着铜镜里自己身上那些谢晦留下的罪证,忍不住地扶额直叹气。
秋菱最是贴心,早已端来一小碟蜜饯,是孟沅最爱吃的蜜渍梅子。
冬絮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安静地为她整理着裙摆的褶皱。
孟沅看着眼前这四个性格迥异的丫头,心中忽然一动。
她一年后就要走了,但是她得给她们四个安排一个好的出路。
她是皇后,春桃她们四个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照理来说哪怕是她离开,她们也能因为旧时的身份混得体体面面,但孟沅还是想多加过问一下,听一下她们四个自己的意思。
她挥手让那些小宫女都退下,殿内只留下她们五个。
“你们跟着我,也有两年了。”孟沅拿起一颗蜜饯,“以后都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突兀。
春桃正在为她簪花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目光里闪过一丝探究。
冬絮依旧垂着眸,仿佛没听到。
而夏荷和秋菱,却被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吓得不轻,两人对视一眼,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娘娘!”夏荷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可是奴婢们哪里做得不好,惹娘娘厌烦了,奴婢们只想一辈子伺候娘娘,哪儿也不去,求娘娘不要赶我们走!”
秋菱也跟着磕头,小声附和:“是啊娘娘,奴婢们还不想嫁人……”
“行了行了,”孟沅被她们这反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谁说要赶你们走了,一个个的,怎么把你家娘娘我想得那么坏,我就是随口问问。”
她叹了口气,把夏荷和秋菱拉了起来:“我的意思是,你们终究不能一辈子当宫女,以后,若是你们有了心上人,想嫁人了,只管跟我说,我虽不是你们亲姐姐,但把你们当妹妹嫁出去风光的能力,还是有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各异的脸,声音变得认真了些:“我是想问,若有那么一天,你们不用再为奴为婢了,是想留在宫里,去六尚局谋个女官的差事,还是拿着银子出宫,从此天高海阔,嫁人也好,做点小生意也好,都自由自在?”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宫女们的日常想象。
夏荷和秋菱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春桃沉吟片刻,谨慎地回道:“全凭娘娘做主。”
倒是冬絮,一直沉默的她,此刻却轻轻开了口,声音平淡无波:“回娘娘,六尚局的女官,非士族贵女不可任,奴婢们出身贫寒,便是识得几个字,也够不上那门坎的。”
她的话很现实,也很真实。
南昭的女官制度,更象是一种为贵族女子提供的、有别于后宫嫔妃的体面出路,与底层宫女的晋升信道几乎毫无关系。
说白了,也是为了让那些贵女更好嫁人用的。
孟沅正想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自己在,徜若她们几个也愿意学习,那就没有什么门坎是迈不过去的。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晦的贴身太监马禄贵的徒弟,小栗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殿,便对孟沅匆匆行了个礼,在孟沅的首肯下,他凑到孟沅耳边,急急道:“娘娘,不好了。”
孟沅的眉心一跳。
“孟府那边传来消息。”小栗子喘着气,很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说是、说是您昨日要他们看顾的孟知姑娘,突然就起了高热,人已经烧得说胡话了,陛下刚刚已经遣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