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谢晦踏入偏殿时,孟沅正趴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孟沅身着一身藕荷色的纱裙,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兔子追月图,烛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目光专注,连鬓边垂落的碎发都忘了拢,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无害,象一团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香芋糯米糍。
谢晦的脚步声很轻,但孟沅还是察觉到了。
她抬起头看见他进来,立刻放下书,赤着脚从榻上跳下来,象一只看见主人的小猫,哒哒哒的向他跑来。
“陛下,您回来了!”她惊喜道。
谢晦淡淡地应了一声,在主位的圈椅上坐下,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却发现是凉的,他皱了皱眉,正要发作,孟沅就已经眼疾手快地将茶盏从他手中接了过去。
“这茶都凉了,沅沅去给您换一盏热的来。”她说罢,转身就要走。
“站住。”谢晦叫住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
孟沅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脸上是放得恰到好处的懵懂与顺从。
来了来了,这狗皇帝又开始作妖了。
她在心里默默吐槽,脸上却是一副‘陛下有何吩咐’的乖巧模样。
“过来。”谢晦朝她勾了勾手指。
她垂着眸,乖乖绕到他身前站定跪下,双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今天玩什么了?”谢晦问。
“回陛下的话,今天下午冬絮教我们用桂花做了香膏,可好闻了。”孟沅一边说一边抬起自己的手腕,凑到他的鼻尖下,“您闻闻?”
那股清甜的桂花香气带着几分温润的暖意瞬间萦绕在谢晦的鼻端,那香味不呛人,反倒是很淡,谢晦没有动,任由她的手腕停留在自己的面前。
琉璃灯柔和的光晕下,她的皮肤白得发光,手腕上还戴着他前些日子赏的一串红玉髓珠子,衬得那截晧腕愈发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真脆弱,他心里想。
他缓缓抬眸,脸上没什么神色,目光带了点探寻的意味,从她身上一点点掠过,迟迟没有移开,“就这些?”
“还、还看了会儿书。”孟沅小心翼翼地收回手,生怕自己的主动会惹他不快,“看了本《山海异志》。”
语毕,孟沅已然准备好了说辞,她殷勤地端来一碟桂花糕,置于谢晦跟前,热络道:“陛下,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谢晦挑了挑眉,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沅沅进宫那么久,还没出过宫呢,宫里虽然有陛下,但还是好闷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往年的中秋夜,京城里都会举办盛大的灯会呢,整条朱雀大街都会挂满花灯,有猜灯谜的,有放河灯的,还有舞龙舞狮,可热闹了。今年也一定很热闹吧?”
她不晓得往年谢晦有无去过中秋灯会,但知道谢晦这个人天性好热闹,所以抛出钩子小小的勾了他一下。
孟沅继续往下说着,每说一样,眼睛就亮上一分,那向往的神情不似作伪。
谢晦的心不自觉地软了一下,但很快那份柔软就被他与生俱来的多疑和警剔给复盖了。
“所以?”他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的畅想。
“所以”孟沅抬起头,语调软软的,撒娇道:“陛下,您能带沅沅出宫去看看吗,就看一会儿好不好?”
此话一出,谢晦的眼神冷了下来。
“出宫?”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平,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孟沅,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通常会喊她‘喂’,那声‘孟沅’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只有在动怒或警告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
“你是朕豢养的鸟儿,你的笼子就是这皇宫。”谢晦捏着桂花糕慢悠悠地晃了晃,“鸟,是不该有飞出笼子的念头的。一旦有了,就该折断它的翅膀。孟沅,你说是不是?”
谢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孟沅被他看得脊背发凉,但她知道若此刻退缩,那就前功尽弃了。
“沅沅不敢。”孟沅立刻摆出一副受惊小兔的模样,嘴上说着不敢,但手上却还是牢牢地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沅沅只是太想跟陛下一起出去了,陛下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整个天下都是您的,您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可沅沅不一样,若是没有您的恩准,这辈子便只能困在这红墙之内了”
她说着说着,眼框就红了,声音里也带上了点儿哽咽。
谢晦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感觉胸口那股无名火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上不来也下不去,憋得他难受。
“无聊,”他冷哼一声,“想出去看灯会?朕命人把整个京城的灯笼都搬进宫来,让你看个够。”
“那不一样!”孟沅立刻反驳,“陛下久居宫中,怕是不知宫外灯会的好处,宫里的灯再好看也没有人气儿,哪里有亲自去街上瞧着热闹。”
孟沅眼里的光亮得晃眼,谢晦莫名觉得有些刺目。
他发现他并不喜欢看到她向往宫外的世界。
她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她的视线应该永远只停留在他身上,停留在这座皇城里。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他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伸手想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
可孟沅抓得很紧。
“陛下!”她几乎是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手臂,整个人象只黏人的猫儿,赖着不肯走,“求求您了,就带沅沅出去一小会儿好不好,就一炷香的时间,沅沅保证乖乖的,绝不给您惹麻烦,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陛下让我打狗,我绝不打鸡!”
温软如玉的身躯紧贴着他,少女身上独有的甜香混着桂花的味道,不受控制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谢晦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清淅地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软隔着几层衣料紧紧抵着他的手臂,那触感让他身体里窜起一股陌生的热流。
该死的
他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谢晦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如此纠缠过。
宫里的那些女人怕他怕得要死,别说是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就是多看他一眼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还想不想要脖子上的那颗脑袋。
可孟家这个女人,她简直是胆大包天!
“放肆!”他低声呵斥了一声,想推开她,可手臂却象是僵住了,动弹不得。
她身上的那股甜香,象是春日里的桃花蜜酿,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推开她,理智告诉他必须那么做,否则他在孟沅跟前身为帝王的威严便会荡然无存。
可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手臂沉重得象灌了铅,怎么都抬不起来。
孟献之那个老东西到底是怎么教养自家闺女的?!
他在心底咒骂了一句,耳根的热度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脖颈。
孟沅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僵硬地坐着,心下便晓得这是有戏。
她索性整个人都缠了上去,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吹气:“好不好嘛,陛下,好哥哥,您就答应沅沅吧。”
‘哥哥’两个字,象一道天雷,直直劈在谢晦的天灵盖上。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你、你叫朕什么?!”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惊慌失措。
“叫您哥哥呀。”孟沅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陛下比臣女年长,臣女叫您一声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放肆!你、你简、简直是大逆不道!”谢晦气得想笑,又觉得喉咙发紧,最后也只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斥责来。
他感觉自己要被这个孟氏女逼疯了。
杀又舍不得杀,骂又骂不走,推也推不开。
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到底什么叫做‘束手无策’。
“那沅沅不叫了”孟沅见他真的快要炸毛了,立刻见好就收,语气变得可怜兮兮的,“只要您答应带沅沅出宫,您让沅沅叫什么,沅沅就叫什么,您要是不喜欢沅沅在您跟前说话,沅沅以后就一个字都不在您面前说了,当个哑巴,好不好?”
她软硬兼施,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谢晦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象是要将那翻涌的烦躁尽数压下去。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窗外风穿竹林的沙沙声,混着夏末秋初残存的蝉鸣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进来。
孟沅也不说话了,她眨眨眼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着他的手臂,耐心地等着。
时间慢得象凝固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孟沅都化身树懒,叫苦这狗皇帝竟然坐着睡着了的时候,谢晦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他眼中的戾气已经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无奈情绪。
他低头看着还牢牢挂在自己身上的孟沅,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自暴自弃道:“想出去可以。”
孟沅简直开心到要给他一个法式热吻。
“但是朕有条件。”谢晦说。
就知道要这狗皇帝松口肯定没那么容易。
孟沅心下警铃大作,脸上却依旧是期待又乖巧的表情:“陛下请说,只要沅沅能做到,那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晦看着她那副急切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很多。
他带着丝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到灯会结束,你不许再叫朕‘陛下’,也不许再叫‘皇上’。”
他又在作什么妖?
孟沅愣了一下:“那、那要叫什么?”
谢晦的眸色沉了沉,唇边的笑意也愈发玩味。
他凑到她耳边低言道:“叫阿晦。”
孟沅表现得一惊,差点儿松开抱着他手臂的手:“陛下,这于理不合吧?”
“哦,理?”谢晦挑了挑眉,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在南昭,朕就是理,自然朕说合就合。怎么,你不愿意?”
他轻轻摩挲着孟沅的后颈。
不愿意?她为什么不愿意?她都要笑出来了。
就这?如果他愿意跟她出去,别说是叫他阿晦了,就算叫他爸爸,她都愿意!
这么叫他不光能拉近他俩的关系,而且还能展开她的‘刺客剁狗’计划,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南昭的女子在婚前这样亲昵地唤一个男子,是极度不符合礼节的,她得表现出这份特殊来。
她咬了咬唇,做出一副羞怯又不得不从的模样,长长的睫毛颤斗着,声音细若蚊蝇:“阿晦。”
“大声点,朕听不见。”谢晦得寸进尺。
孟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象是豁出去了一般,用一种混合着羞耻和认命的语气,又轻轻地喊了一声:“阿晦。”
谢晦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他喜欢听她这么叫。
这个称呼显得他们甚是亲昵,似是藏着女子的爱慕与喜欢。
他抬起摩挲着她后颈的手,转而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纵容:“乖。”
然后他象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出宫可以,但必须跟在朕身边,不许乱跑,也不许和陌生人讲话,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孟沅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反悔,“我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阿晦!”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的中秋剁狗计划终于迈出了成功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