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衾,死同穴。”
听见这话时,孟沅只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耳朵往骨头里钻。
她有一瞬间的发愣,脑子里却早已乱成了一团飞速运转的线,把各种可能性、应对方法都捋了个遍,半点儿都不敢慢。
死同穴?
这疯子还真敢想。
谁都知道南昭二十八载,然君主六换。
谢家的皇帝个个都是短命鬼,答应和他死同穴,就跟答应了给他殉葬没什么区别。
但她转念一想,这事儿好象也没那么可怕。
反正等谢晦这厮噶的时候,她大约早就攻略完成,拍拍屁股回家继续她的小组历史讨论去了。
谁跟他死同葬,下辈子吧您内!
想通了这一点,孟沅眼里的害怕飞快褪去,她的心情壑然开朗,甚至有点儿想笑。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她血赚啊!
“陛下说的是真的?”
谢晦微微颔首,享受着她此刻的反应。
“可沅沅还有一个问题。”孟沅的语气严肃得象是在探讨什么国家大事,“那万一是沅沅先死了呢?”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了谢晦的意料。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在他设想的剧本里,只有他死她陪葬的结局,却没有想过她会先‘坏’掉。
她看起来风一吹就到,他却偏偏漏了这最该想到的可能。
想到这点,谢晦心口莫名发紧。
“你不会。”他断然道,语气里带着十足的笃定。
“可是万一呢?”孟沅锲而不舍地追问,“人生无常,说不定沅沅明天出门就踩到香蕉皮摔死了,或者喝水呛死了,再或者被哪个看沅沅不顺眼的妃嫔给毒死了呢?”
谢晦被她那天马行空的‘死法’给气笑了。
“不会有万一,朕会看着你,一步也不让你离开朕的视线,”他重复道,语气却缓和了些许,“有朕在,你死不了,除非是朕想让你死。”
这意思岂不就是只要他不噶,她就噶不了?
她可真是抱上了一条金大腿!
虽然是条疯狗腿。
“沅沅明白了!”孟沅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璨烂无比的笑容。
她的那双绿眼睛亮晶晶的,象是盛满了夏夜的萤火与星光。
她对着谢晦行了一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三拜九叩大礼。
她的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臣女孟沅,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雀跃极了,眼里满是笑意,声音又亮又甜,充满了喜悦与感激,格外动人。
谢晦彻底懵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因为一句徇死之约而欢天喜地、甚至对他行此大礼的孟沅,脑子里有一点儿乱。
不对,是非常乱。
她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而且表现得很高兴。
她跪在地上对他三拜九叩,说“谢主隆恩。”
那样子不象是被签了卖身契,倒象是中了彩头。
为什么?因为他答应不杀她的家人?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那么在乎她的家人。
可她的开心似乎又不止于此,那种发自肺腑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就好象她期待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他试图理解,可却实在想不通。
一个正常的女人,在得知自己要给另一人陪葬时,就算家人得以保全,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她应该会哭,会恐惧,会哀求,甚至是大着胆子与他讨价还价,他想过她的无数种应对,但她绝不会是欣喜的。
除非
除非她是自愿的,她只想要他,只要陪着他。可以与他死在一起,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这个结论太荒谬了,荒谬到谢晦都觉得有些可笑。
期待与他同生共死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晦突然觉得无措极了。
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炸开了,象是被人迎面塞了一整个春天,繁花盛开,他却被花粉呛得喘不过气。
一股窃喜涌上他的心头。
他突然想到了孟沅先前是如何惦念她的家人。
“要见见他们吗?”他鬼使神差的问,“朕可以派人把你的父母兄姊接进宫来,让你们见上一面。”
孟沅闻言,却象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开什么玩笑,她知道孟家人过得好就行了,要是她这个冒牌货,见了原主的家人,那岂不是分分钟露馅。
谢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她。
孟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她赶紧低下头,做出一副羞赦的模样,脸颊上一片粉霞:“沅沅知道他们安好,就心满意足了。从今往后,沅沅只想一心一意的陪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就都不重要了。”
那份喜悦太真了,真到让谢晦引以为傲的能洞悉一切谎言的直觉彻底失了效。
她真的想跟他一起死?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那片荒芜的世界里劈开了一道匪夷所思的裂口,阳光从裂口里争先恐后地挤进来,照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升温,一股滚烫从脖颈一路烧到了耳根。
“你”谢晦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这种让他无措的氛围,可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干涩。
“你你”他卡住了,舌头象是打了结,后面的话怎么都吐不出来。
上次他结巴是在何时,他好象有些记不清了。
大概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谢叙突然驾临坤宁宫拷问他的功课,无意间问及崔昭懿的行踪时。
他那时既怕他们母子俩再遭责罚,更怕父皇再追问下去,顺藤摸瓜,揪出正在帷幕后与情夫私会的母后,话到嘴边便硬生生卡了壳,换来了谢叙的一顿拳打脚踢。
孟沅眨了眨眼,她看着他,神色疑惑又无辜,象是在奇怪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这疯子怎么了,卡机了,还是被她的演技震慑住了?
她在心里再次默默地问候了一遍谢晦的祖宗十八代,脸上却适时的流露出担忧之色。
“陛下?”她轻声唤道,“您没事儿吧?”
这句关心象一瓢滚油,谢晦心头的窘迫被这么一浇,一下子窜了上来。
“闭、闭嘴!”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但因为底气不足,听起来反倒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
他狼狈地别开了脸,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孟沅跟逗猫似的,觉得乐呵,看得有趣。
那抹薄红从耳尖漫到脸颊,顺着脖颈往下渐渐晕染开,一下子冲淡了谢晦眉宇间惯有的颓靡与乖张之色,多了一种少年人才有的青涩的局促。
他猛地从榻上站起来,像被什么烫到了屁股,在原地烦躁地踱了两步,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想转身就走,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过狼狈,象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孟沅眉眼弯弯,眼睛里亮闪闪的,透着几分甜意,谢晦觉得自己又被烫到了。
该死,她为什么这么看他,她那是什么眼神!
他不敢再看孟沅的眼睛,视线慌乱地在殿内四处游移,最终落在了那盏摇曳的烛火上。
“你刚才”谢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图重新组织语言,找回自己身为帝王的威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
他为什么要问?
他谢晦什么时候需要通过询问去确认别人话语的真假了?
他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可现在他的判断失灵了。
他竟可耻的需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印证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荒诞可能性。
孟沅看着他那副想发火又发不出来,耳根红得快要滴血的模样,心里差点儿笑出了声。
这狗皇帝是个傻子吗,未免也有点太好骗了!
她当然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才能把这场‘美丽的误会’推向最高潮。
跪在地上的孟沅,膝盖贴着地面,缓缓挪向他。
待到谢晦身边时,她缓缓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腕,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勇气,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指腹,见他没动,她才大着胆子将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
她仰起脸,苍白的脸颊上没什么血色,却衬得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是。”声音不算大,却掷地有声,她没移开视线,依旧望着他的眼睛,字句清淅又认真,一字一句道,“陛下,沅沅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沅沅只想跟陛下在一起,能与陛下生同裘,死同葬,是沅沅此生最大的幸事。”
话音落时,她的唇角轻轻弯起,还配合地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羞涩与幸福的微笑。
演技之精湛,孟沅自己都被自己折服了。
谢晦的呼吸彻底乱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彻底失语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急又快,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无、无聊透顶!一派胡言!”
他丢下这句话,迈开长腿,逃也似的朝着殿外大步走去。
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孟沅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面去了。
害羞了,他害羞了!这疯狗皇帝也有今天!
谢晦走到殿门口,却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儿,背影僵硬得象一尊石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明早再一起用膳。”
说完,他再也不敢停留,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孟沅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殿里,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
这下,孟沅是真的开心了。
nice!再加把劲,离回家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