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片难得的欢乐底下,家国之痛,哪怕平时如何隐藏,终究会在不经意间涌出。
周小虎,这个加入别动队不久、年仅十六岁的前游击队员,此刻正捧着一碗香喷喷的饺子,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才16岁的周小虎因为参军早其实算个老兵了,但并不影响他的心理年龄,后世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初中生。
他望着跳跃的篝火,眼神渐渐变得迷离,现在日子好过了,却记不了往年在家过年的情景。那时虽然家里穷,但娘总会想方设法包上一顿饺子,爹会摸摸他的头,说“小子又长高一岁了”,调皮的妹妹会缠着他要骗他碗里的饺子那些简单又温暖的画面,如今却像破碎的镜子,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后来鬼子来了,村子没了,爹娘、妹妹、还有那些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都没了。
村子里的人被抓的爬,死的死,逃的逃,被归屯并镇的也不少,他逃出来了,但他的家人却再也没见到过。
他逃出来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雏鸟,加入了游击队,后来又来到了别动队。
这里很好,生活好,武器也先进,队长和战友们对他都很照顾,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可越是温暖,就越发衬托出心底那块失去至亲的空洞。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滑落,滴进了手中的碗里。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还是传了出来。
周围的说笑声渐渐小了。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半大孩子的异常。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斥责他“没出息”。因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背负着类似的,甚至更加惨痛的故事。
坐在他旁边的孙福,一个平时不太表露心迹、原伪军出身的汉子,轻轻叹了口气,伸出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周小虎瘦弱的肩膀。
“想家了,是吧?”孙福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理解,“哭吧,哭出来好受点。”
周小虎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孙福。
孙福仰头灌了一口那辣口的二锅头,目光投向黑暗中某处虚无,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他那同样支离破碎的过去。
“俺原来在淳化县城里的‘醉仙楼’跑堂。”孙福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下来的夜色中,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家里穷,爹娘种地,弟妹还小。俺在酒楼里,工钱不多,但也能贴补家用,日子眼看着一点点好起来了。俺娘还说,再过两年,攒点钱,给俺说房媳妇”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弧度,那是对曾经微弱希望的怀念。
“可鬼子来了”孙福的语气骤然变冷,“也是刚过了年,大年初三,狗日的小鬼子要征劳工修炮楼。俺们村的人,穷是穷,但有骨气!不愿意去给鬼子当牛做马!村里几个老少爷们带头,把来的几个伪军和鬼子顾问给打了回去”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粗重,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火光。
“第二天,鬼子伪军就来了一百多人他们把村子围了。带头的乡亲被他们开枪打死就挂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
杀鸡给猴看啊!”
孙福的声音开始颤抖,“然后,他们就开始抓人,青壮年男人都被绳子捆了,像串蚂蚱一样俺爹,俺叔都在里面。剩下的老弱妇孺他们他们”
他说不下去了,悲痛和愤怒让他哽咽,身体微微发抖。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周小虎更加压抑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孙福才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都屠了一个没留”
“啊——!”周小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仿佛孙福的讲述,勾起了他内心最恐惧、最痛苦的记忆。
孙福红着眼睛,猛灌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俺被拉去当了劳工,修炮楼,挨打受骂,吃不饱穿不暖。很多人都病死了,累死了,爹也死了,俺当时也想死,但一想到爹娘、弟妹那仇还没报,俺得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后来,因为俺‘听话’,‘肯干活’,被挑中去当了伪军穿着那身黄皮,俺每天都觉得臊得慌!
可俺没办法,俺得先活着!”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无奈,“首到,首到遇到了你们,别动队打了伏击,俘虏了俺俺当时就想,机会来了!俺要反正,俺要打鬼子!”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凝神倾听的队员们,最后落在杨震东身上,带着无比的感激和坚定:“队长,兄弟们!俺孙福,感谢别动队收了俺!让俺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人,有机会报仇雪恨!到现在,俺亲手宰了八个鬼子!汉奸不算!俺爹娘、俺弟妹他们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营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不仅仅是周小虎和孙福,许多队员都悄然抹起了眼泪。李书文想起了他那些追求进步却惨遭迫害的同学老师。吴涌想起了他被炸毁的铁路和死难的工友。就连平日里最乐天的王铁牛,也想起了他们村被汉奸欺负的惨状。
悲伤在弥漫,但奇异地,这种共同的悲伤并未带来绝望,反而像一种粘合剂,将七十多颗曾经破碎、漂泊的心,更加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他们来自西面八方,背景各异,但都被同一场侵略战争摧毁了原有的生活,背负着同样的血海深仇。别动队,就是他们新的家,身边的战友,就是他们新的亲人。
杨震东默默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些血泪故事,是支撑这支队伍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战斗的最深层动力。他站起身,走到周小虎和孙福身边,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小虎,孙福,还有所有的兄弟们!”他的声音打破了悲伤的沉寂,“我们的家,是被鬼子毁掉的,我们的亲人,是被鬼子杀害的!这血海深仇,我们永远不能忘!”
“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份仇恨,化作复仇的力量,化作杀敌的勇气!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像小虎、像孙福一样的家庭,不再经历这样的悲剧!
就是为了把鬼子,彻底赶出我们的家园!”
“对!队长说得对!”
“报仇!雪恨!”
“把鬼子赶出去!”
队员们纷纷擦干眼泪,振作起来。
年夜饭的温馨与往事的悲伤,最终都凝聚成了更加强大的战斗意志。
他们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中,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告别了旧岁,迎来了充满未知与挑战的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