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想多了。
周从显的声音很轻。
他顿了片刻后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乾坤未定,儿子身为臣子,不知何时便要奉詔离京。”
“英国公府家大业大,不能无人主事。”
他没有说得太透。
萧恕在侧,朝堂暗流汹涌,远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这些话,他不能对父母言明。
“二弟性情沉稳,堪当大任。”
赵氏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好的安排?”
她死死地攥著周从显的手臂,指甲深陷进衣料之中,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显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娘这辈子最大的指望!”
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的声音里满是不甘。
“你文韜武略,哪一点比旁人差了?这爵位本就该是你的!你弟弟他他如何能与你相提並论?!”
“如今你入赘孟家,已是让周家沦为满京城的笑柄!现在,你连这唯一的爵位都要拱手让人?”
赵氏哭得肝肠寸断。
英国公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终於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將哭得不能自已的赵氏拉开。
“痴心妄想!”
“他如今是镇国公府的人,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
“还惦记著我周家的爵位不成?!”
周从显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他没有再去看父亲那张写满了“羞辱”二字的脸。
他缓缓站起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父亲息怒,母亲保重身体。”
他顿了顿,声音里终於透出了一丝人子该有的温度。
“儿子久未归家,甚是记掛祖母。”
他不再多言,牵起孟时嵐的手,又对著芙儿招了招手。
“芙儿,带弟弟跟上。”
“我们去给祖母请安。”
一家四口,在满堂下人复杂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出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正厅。
从正厅到老夫人所居的松鹤堂,要穿过半个国公府。
府內的亭台楼阁依旧,只是不知为何,总透著一股萧瑟之气。
松鹤堂是整个英国公府景致最好的院子,也是老夫人最喜欢的地方。
此刻正值深秋,院中金黄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是铺上了一层华美的锦缎。
风一吹,金叶簌簌而下,美不胜收。
芙儿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接那飘落的叶子。
老夫人崇尚礼佛,小佛堂里的香火常年不断。
以往的松鹤堂,总能远远地闻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檀香味。
可今日,那股熟悉的檀香,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
將香,草木香,甚至连那金秋的阳光气息,都冲刷得一乾二净。
只剩下令人心头髮紧的苦。
“大大公子”
里屋已经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却又尖利无比的声音。
“谁来了?”
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老夫人,是大公子带著孟小姐和两位小主子来了。”
话音刚落。
“哐当!” 一声脆响,一只成色极好的白玉茶杯从门帘后飞了出来,狠狠地砸在周从显脚边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滚!”
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虚弱,而变得嘶哑难听。
“让他们滚!”
“害死了云儿,如今还有脸回来!都给我滚出去!”
伴隨著怒吼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周从显拨开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孟时嵐心头一紧,连忙拉住两个孩子,示意他们先在门外等著。
周从显踏过门槛,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侧臥在窗边软榻上的身影。
不过数月未见,祖母竟已消瘦至此。
昔日那个精神矍鑠,目光慈祥的老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面色蜡黄。
身上盖著厚厚的云锦被,却依然像一盏风中残烛,仿佛隨时都会熄灭。
周从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从小,父亲对他严厉,动輒便是家法伺候。
每一次他被罚跪祠堂,不许吃饭,都是祖母,颤颤巍巍地提著食盒,悄悄塞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或是几块他最爱吃的桂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乾涩。
“祖母。”
软榻上的周老夫人,听见这个声音。
她缓缓地,极为费力地转过头。
良久,她却又猛地偏过头去,不愿再看他一眼。
“我不是你祖母。”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我没你这样狠心的孙儿。”
周老夫人的声音颤抖著。
“就算就算云儿的哥哥罪大恶极,可是云儿呢?云儿她又何其无辜?”
“我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是什么样的品性,我比谁都清楚!”
“她善良,她柔弱,她满心满眼都是你!你怎能怎能如此待她!”
周从显垂下眼帘,“祖母,京城风雨,已不適合她。”
“她已经离开京城,去了个清净的地方。”
“清净的地方?”
周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回过头,激动地指著门外孟时嵐的身影。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著,枯瘦得如同鸡爪。
“是你!是你把她赶走的!”
“不,是你身边的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老夫人的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孟时嵐。
“都是她!这个狐媚子,不知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迷得你黑白不分,是非顛倒!”
“显儿,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了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一口气没喘上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指著孟时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当初若不是周家发善心,你早就饿死在哪条穷乡僻壤的臭水沟里了!”
“周家於你有活命之恩,你却忘恩负义,恩將仇报!抢了云儿的婚事,害得她流离失所,你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
这番话,说得极其刻薄难听。
孟时嵐站在门口,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周老夫人喘息著,目光越过孟时嵐,落在了她身后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芙儿和胖喜正一左一右,探出小脑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懵懂与害怕。
她撑著身子,挣扎著想要坐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愈发尖利。
“我告诉你,孟时嵐!”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周家的大门,你永远都別想堂堂正正地踏进来!”
“我们周家,永远都不会承认!休想让你们进我周家的门,入我周家的族谱!”
“你们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