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显挺直的脊背,在那一声嘆息中,微微塌陷了一瞬。
他眼中的那团火,似乎也被这声嘆息吹得摇摇欲坠。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再次,深深地,对著那道日渐枯槁的背影,行了一个大礼。
君臣之间,有些话,不必说透。
有些承诺,已重於泰山。
他转身,退出了含光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殿內浓重的药味,与那份沉甸甸的託付。
夜风扑面而来,带著深秋的寒意,刺得他脸颊生疼。
周从显这才发觉,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残月。
清冷,孤寂。
一如含光殿中的那个人。
也一如,未来的自己。
宫道尽头,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静静地停在昏黄的宫灯下。
车帘微动,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周从显沉重的心,在那一刻,仿佛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快步上前,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车內温暖如春,燃著他熟悉的安神香。
孟时嵐没有问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辛苦了。
她轻声说。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三个字。
周从显反手,將她的柔荑紧紧攥在掌心,汲取著那份独属於他的温暖。
他闭上眼,將头靠在车壁上,满身的疲惫与杀伐之气,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渐渐消融。
英国公府。
周从显这是自成婚后,第一次归家。
他回来了,有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马车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芙儿和胖喜嬉闹地趴在窗子口。
胖喜嘴馋,看著什么就要交代窗外的郭凡买什么。
周从显將一个小小的暖手炉塞进她手里。
“父亲和母亲的身子,还好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每个月都请了太医过去请平安脉。”
孟时嵐平静地回答。
“英国公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母亲的身体,被宋积云之前的毒伤了根本,如今全靠名贵药材吊著,大不如前了。”
周从显沉默了。
马车停下。
英国公府到了。
车水马龙的府门前,此刻冷落得能听到落叶滚过的声音。
透著一股说不出的萧条。
周从显抱著好奇四处张望的胖喜,孟时嵐牵著芙儿,下了马车。
守门的小廝睡眼惺忪地出来查看。
当他看清周从显那张稜角分明的脸时,瞬间瞪得像铜铃。
“世世子爷?”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一刻,他像是见了鬼一般,手脚並用地往里跑。
“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
周从显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孟时嵐。
孟时嵐只是无辜地耸了耸肩,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自上次她带回门,揭破丑事,便被彻底撕了破了脸。
周从显入赘孟家,更是让英国公府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这一年来,英国公府闭门谢客,早已不復往日荣光。 赵氏將近一年没见过儿子,自然以为是她的报復和赌气。
毕竟,当初赵氏伙同外人迫害她儿子。
两个月前,中秋佳节。
赵氏终於按捺不住,亲自提著节礼去了镇国公府,说是要探望孙子孙女。
孟时嵐没见她,只让人客气地將人挡了回去。
却也“不小心”,让赵氏隔著垂门,远远地看了一眼两个孩子。
那孩子,简直是周从显小时候的翻版。
孟时嵐知道,那一面,足以让赵氏悔断了肠。
后悔当初,为何要听信宋积云的挑唆。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府內,很快传来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
赵氏几乎是被人搀扶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当她看到门口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时,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显儿我的显儿!”
她颤抖著伸出手,想要上前。
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周从显身旁,那个神情淡然的孟时嵐时,脚步又生生顿住。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堪的神色。
赵氏回过头,对著身后的下人厉声呵斥。
“还愣著做什么!”
“谁允许他们进来的!”
一声暴喝,从赵氏身后传来。
英国公穿著一身寢衣,面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他甚至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可见是气急败坏到了何种地步。
曾经让他在同僚面前,满是骄傲的儿子。
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耻辱。
他英国公府的脸,都被这个逆子丟尽了!
他现在上朝,都觉得背后有人在戳他的脊梁骨。
英国公死死地盯著周从显,眼中满是怒火。
“还来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已经是孟家的人了!你现在姓孟,不姓周!”
“我们周家,没这个子孙!”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赵氏的脸,瞬间白了。
她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老爷!您您说什么胡话呢!”
她抹了抹眼泪,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显儿一年没回家了,您就不同孩子置气了!”
“再说了”
赵氏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陛下的圣旨!是陛下的赐婚!”
“难道,你要叫他抗旨不遵不成!”
“抗旨?”
英国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凉与愤怒。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指著府门外的周从显,对著赵氏咆哮。
“他不能抗旨!”
“他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好女婿!是孟家的好儿子!”
“那他还回来做什么?!”
“看我们英国公府的笑话吗?!”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地起伏著。
一件青瓷的茶盏,被他从身旁的下人托盘中拿起,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告诉他!”
英国公双目赤红,指著门口,一字一顿地吼道。
“老子就是死了,也不叫他看一眼!”
“更不会叫他披麻戴孝!”
“老子没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