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岩教练领着两人走向指定的靶道,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如同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即便已经离开了枪械柜台,他那鹰隼般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两人,尤其是他们的手和手中的枪——
尽管此刻枪膛都是空的。
抵达靶位,他没有立刻分发弹药,而是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两人面前,目光再次如同实质般压下来,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甚至盖过了背景中零星的枪声:
“规则,再重复一遍。“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在这里,安全是1,其他所有都是0。没有1,后面有再多的0都没有意义。“
王岩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略微颔首。
随即,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旁边的沈墨华。
这位先生拿着那把更适合新手的贝雷塔92f,姿势却显得有些……
刻板。
他似乎正在脑中构建某种持枪的数学模型,手臂的角度、手腕的弧度都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但这份刻意,反而让王岩这种经验丰富的教练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种过于依赖理论而缺乏肌肉记忆的“完美生手“,有时比真正的菜鸟更容易因突发情况而犯错。
“枪口!“
王岩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鞭子抽响,目光锐利地刺向沈墨华,
“永远!记住是永远!只指向靶道方向!任何时候!哪怕你确认一百遍枪里没有子弹!这是铁律,不是建议!“
沈墨华被这突然的呵斥激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手腕,确保枪口丝毫不敢偏离前方靶道的方向。
“手指!“
王岩继续紧盯着他,几乎是一字一顿,
“除非你的瞄具已经对准目标,并且你的大脑已经下达了射击的指令,否则,你的食指必须老老实实贴在扳机护圈外侧!想都别想伸进去!我看得到!“
沈墨华立刻将自己的食指伸直,紧紧贴在了冰冷的枪身外侧,动作略显僵硬,但执行得一丝不苟。
王岩又反复强调了几条其他关键安全准则,每一次,他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重点扫过沈墨华。
直觉告诉他,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思维似乎永远在高速运转的先生,在这种需要绝对本能和肌肉记忆的领域,反而可能是那个潜在的“危险分子“。
因为他太依赖于思考,而某些时刻,思考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意外发生的速度。
反复接受完安全教育的“重点关照“后,沈墨华才依言从一旁的装备架上取下一副厚重的隔音耳罩和一副透明的防冲击护目镜。
仔细地戴好,世界瞬间变得沉闷,激烈的枪声被过滤成遥远的、模糊的砰砰声。
然而,外界的干扰被隔绝,他大脑内部的运算却达到了高峰。
站在靶位前,双脚依照教练刚才示范的姿势微微分开,身体略微前倾,双手握持住贝雷塔92f。
他的姿势摆得很标准,甚至有点过于标准,像是教科书里的图片复刻——
肩膀的角度、手臂的伸直程度、手腕的锁定,都仿佛用量角器测量过。
但正是这种极致追求“标准“的努力,反而让他的全身肌肉显得有些紧绷,透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
他的脑中正在飞速闪回着来之前恶补的、以及刚才王岩简述的理论知识:
弹道抛物线初速与距离的换算公式……
后坐力产生的力矩与手臂肌肉群抗冲击的力学模型……
扳机力与击发时机对精度的影响……
呼吸节奏与稳定性的关联……
他试图用他最擅长的方式——
理解、计算、建模——
来掌控这项完全陌生的、充满野性力量的物理运动。
每一个微调动作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套复杂的算法在支持。
他瞄准远方的靶纸,眼神专注,却更像是一个科学家在观察复杂的实验仪器,而非一个射手在感受武器。
另一边,林清晓也戴上了隔音耳罩和护目镜。
装备上身,她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滞涩。
然而,变化发生在戴上装备之后。
之前那种对环境的打量和评估消失了,那种平日在公寓里常见的、带着一丝挑剔和冷冽的气息也悄然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瞬间凝聚起来的、极致的专注。
她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淬火的刀锋,穿透护目镜,牢牢锁定了前方二十五米处的人形靶心。
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褪色、模糊、远去,耳边那些沉闷的枪声、身边那个正在和理论较劲的男人、甚至身后如铁塔般矗立的教练,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她的呼吸变得轻缓而绵长,身体处于一种极放松又极警惕的奇妙状态中,重心沉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仿佛这里不是嘈杂的室内靶场,而是她独自一人、无比熟悉的训练场。
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平日的冷冽,而是一种沉静如深潭、却又蕴含着随时可爆发力量的专注。
王岩教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见多识广的眼睛里,再次闪过那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认可。
王岩教练如同磐石般立在沈墨华侧后方一步远的位置,目光如炬,紧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似乎更加浓重了。
“姿势。“
王岩的声音透过隔音耳罩传来,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重心再微微前倾一点。肩膀放松,不是你开会做报告,绷那么紧干什么?手臂,对,就这样伸直,但不要锁死关节。呼吸……控制呼吸,别憋气,也别喘得跟刚跑完一千米似的。“
沈墨华依言调整,每一个指令都试图精准执行。
然而,大脑发出的指令与肌肉的反馈之间,似乎出现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越是想要控制,身体就越是显得笨拙。
举起那把贝雷塔92f,手臂努力伸直向前,但肱三头肌和三角肌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这种颤抖透过手臂骨骼和肌肉,被放大传递到手枪上。
银色的瞄具在前方的人形靶纸上来回晃动,划着不规则的小圆圈,根本无法稳定在那个黑色的圆心区域。
他的呼吸彻底乱了套。
时而下意识地屏住,导致胸口发闷,视野都有些轻微晃动;
时而又因为缺氧而猛地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连带整个上半身都在动,刚刚勉强稳住一点的枪口又跟着乱晃。
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与靶场内恒温凉爽的环境格格不入。
“瞄准下缘,注意呼吸节奏,吸……呼……在呼气末梢,气息最平稳的时候……“
王岩的声音继续传来,试图引导他找到那种射击的韵律。
沈墨华听到了,大脑理解了,但身体却拒绝合作。
他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那不听使唤的颤抖和混乱的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将那该死的准星压在靶心上,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的微积分心算。
就在准星又一次勉强划过靶心下方的瞬间,沈墨华的大脑飞速下达了指令:
就是现在!
然而,这个指令并非简单的“射击“,而是一连串复杂的子程序:
【计算当前手臂抖动幅度对弹道影响的修正值……】
【估算扳机行程所需力度与时间……】
【预判击发瞬间后坐力对手腕造成的偏转角度及需施加的反向稳定力……】
他试图用他最引以为傲的、处理复杂数据和模型的大脑,来精准操控扣动扳机这一个简单的物理动作。
结果就是,食指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向扳机施加压力。
动作充满了迟疑和计算感,完全没有那种流畅自然的击发节奏。
仿佛扣动的不是扳机,而是一个需要毫米级微调的精密仪器旋钮。
王岩的眉头紧紧皱起,刚想开口提醒“自然扣压,别想太多——“
但是晚了。
就在沈墨华那经过过度思考、僵硬迟缓的扣压动作终于达到扳机临界点的刹那——
“砰!!!“
一声巨大的、远超他预期的爆响在手中炸开!
同时一股强劲而突兀的后坐力猛地向上蹿起,狠狠撞击在他紧绷的手腕和手臂上!
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对抗颤抖的僵直状态,根本无法有效吸收和缓冲这股力量。
整个上半身都被带得向后一晃,紧握的枪口更是猛地向上高高跳起!
他甚至没看清子弹飞向了哪里,只感到虎口和手腕被震得微微发麻,耳边回荡着嗡嗡的余响。
靶道尽头,负责监控的安全员挥动了旗语。
王岩教练面无表情地通过旁边的观察镜看了一眼远方的靶纸——
那张完好无损的人形靶纸上,干干净净,连最边缘的白圈都没有任何擦痕。
第一枪,完全脱靶。
不知飞向了何处。或许打在了天花板的挡弹板上,或许更糟。
沈墨华愣在原地,保持着那个被后坐力推得有些狼狈的姿势,握着似乎还在微微发烫的手枪,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完全在计算之外的神情。
理论,在那一刻,彻底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