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疼痛一起而来的,是先前的记忆。
自己如何询问宁采臣,宁采臣如何回答,以及自己刚才猛然陷入的那种奇怪的,似乎被人偷走了记忆的迷茫。
轻拂去额头沁出的微汗,灵犀拿起豁了个口的瓷碗,一边饮水,一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送饭之人,时间究竟过了几何,连续两次落入脑中的惊雷,自己为何不记得关于寺庙的种种,以及在思索这个问题时带来的那玄妙又可怖的迷罔。
种种疑惑汹涌扑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只觉思绪凝固,滞塞,似乎又要慢慢陷入刚才那难以自拔的泥沼之中。
察觉到这一点的灵犀摇了摇头,让自己停止思考。
宁采臣越发觉得眼前的僧人古怪,嘴巴张张合合,却一直没发出声来。
半天,他才支支吾吾道:“大师,此地乃是江东地界,不远处便是金华城,小生虽然也是江东人士,却是出自临安外的一处村落,对于金华附近实在不熟,更不可能知道这荒郊野外的一个废弃庙宇叫什么名字。”
灵犀无谓的摇头,转而问道:“施主是何时住进来的?”
“今日下午,约摸着是申时前后。”
宁采臣老老实实回答。
灵犀稍加思索,身子微微前倾。
“可曾见到过旁的什么人?尤其是僧人?”
按照他的推算,宁采臣进入寺庙之时和自己收到饭菜之时相仿,若真有人每日坚持给自己送饭,对方或许会看到些蛛丝马迹。
可惜宁采臣斜着脖子仔细思索一阵后,还是摇了摇头。
“除了南屋也有位借宿的旅客之外,便只有小生自己,没看到旁人。”
关于谁给自己送饭,时间过去了多久,这座寺庙又为何荒废,这一干问题显然盘根错节,互相的牵扯极广极深,灵犀本也没指望着能靠宁采臣解决送饭之谜。
因此失望之情一闪而过,灵犀又喝了口水。
宁采臣看对方似乎无言,准备起身离开的模样,忽然想到什么,忙道:“对了大师,你问的问题我虽然无法回答,但你可以再问问住在南屋的燕兄。”
“燕兄?燕赤霞?”
灵犀心神一动,隐隐觉得这位可能真知道些什么。
宁采臣又补充道:“只不过只不过这位仁兄的性子,较为疏离寡言,而且他自称是秦人,说起来更是他乡来客,因而倒也未必就比在下知道的更多”
灵犀微微颔首道:“无妨,多谢宁施主告知在下此事,如今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去寻燕施主。”
之后他借口困乏,离开了宁采臣屋子。
后者看着灵犀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只觉这僧人一阵宁静自然,一阵又神神叨叨,着实难以捉摸。
此时已走至藏经塔下的灵犀正欲推门,却似察觉到什么,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吱呀一声,木门似乎被风吹动一般,自行向外打开。
门后温和恰似暖阳的灯火如水般流出,将灵犀的影子拉得很长的同时,又显出了门后一青色儒衫,头戴纶巾,似是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
他身背书笈相貌寻常,却有一双如墨画般的浓眉,再配上眉下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虽不如灵犀俊美出尘,却别有一番刚直之气。
而在他身侧正凭空悬着一盏极为精致考究的古朴琉璃盏,盏身透如冰晶,内蕴流动似星芒之物,灯焰极亮的同时却毫不刺眼,且让人一看便觉有暖意在心底流淌,十分惬意。
男子看着灵犀,眼神并无波澜,似乎早已预料到门外还站着个人。
灵犀立时猜出眼前男子的身份,双手合十道:“想必您就是宁施主口中那位燕兄了?”
燕赤霞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眯起双眼,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起灵犀。
后者似乎毫不在意,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立在原地。
半晌,燕赤霞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浑厚。
“都说佛门修的是六根清净,身外无物,却没想也会来掺和这争夺机缘之事,你看着面生,是哪里来的和尚?金山寺还是悬空寺?”
他这一番话中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消息极多,听得灵犀浮想联翩,不过这些发散而出念头一入他的心湖,便如泥牛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不能左右他的心神。
禅心无垢,便是如此。
如对方一样,灵犀不答反问:“燕施主借宿庙中,深夜不寝,却为何出现在贫僧的藏经塔内?这恐怕不太合适。”
燕赤霞闻言一怔,继而严肃刚正的脸上难以自制的浮现一抹嗤笑,仿佛对方说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语。
“你的藏经塔?烂柯寺乃你佛教圣地,又已衰败遗落近千年,什么时候连寺带塔都成了你一个人的了?你以为你是何人?佛祖降世?又或是当年的烂柯寺主持,无敌于世间的半佛,心竹大师?”
“烂柯寺?!衰败遗落近千年?!”
这几个字仿佛化为暮鼓晨钟,在灵犀耳边轰然炸响,使得他如遭雷击,头晕目眩,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千年?已然过去了近千年?”
他想到了也许已过数十年,却全没想到已然是天翻地复,沧海桑田。
思绪先是彻底凝固,紧接着又是铺天盖地的不解与疑惑。
“近千年?也就是说我,我已经活了近千年?这这怎么可能”
灵犀但觉头昏脑涨,呆愣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燕赤霞浓眉一挑,察觉到眼前僧人刚才那让自己都咋舌暗赞的古井无波,无我无物之意忽然波动,当是遭遇了什某种心神巨震,使得道心不稳,摇摇欲坠。
“如此无垢至纯的心境都摇曳至此什么事情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冲击”
燕赤霞暗暗思忖间,心神蓦然一惊。
“难道难道他不知道烂柯寺衰败遗落近千年之事?!刚才听我所说,这才震惊至此?!”
此念刚一浮现,燕赤霞又觉异样。
“不对,若他是远离中原某个小门小派的修士,坐井观天,抑或干脆是个肉体凡胎的凡人,倒有不知的可能,可他任督二脉已开,真气流转圆通自然,显然早已踏上修行之道且境界实力不俗,佛门修士不知烂柯寺?未免太荒唐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