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淮水之畔。
陆远坐在岸边，看着无支祁忍受着神火煅烧，在水中闭着眼睛仿佛入定的模样，心情有些杂乱。
有西龙君镇守，岸边不用担心再被波涛拍岸，军营也挪到了更适合扎营的南岸。
就是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如今的军营只留下千余辅兵与民夫，还在修缮搭建新的神庙，并在不远处营造新的城池。
“无支祁啊无支祁，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卑鄙？”
本来入定的无支祁听到低声呢喃，也忍不住转头看了陆远一眼。
祂没有说话，眼神中却对这句自言自语表达了十分认真的肯定。
陆远也不管他，而是有些心事重重的絮叨了起来。
“其实吧，我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彷徨的，后来龙阳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又开始变得充满期待。”
“春秋啊，多么美好的时代，君子之道盛行，慷慨悲歌之士林立，我以为我在一群老实人中间可以很快露头，混个不错的家底，每日学魏晋之士狂放不羁，引三五知己游遍三山五岳，多美好的日子。”
无支祁没搭理年轻人的絮絮叨叨，重新回过头，闭着眼睛进入入定。
只是那时不时还会抖动的耳朵，昭示着这只水猴子还在偷听。
“现实差距着实太大了，我以为我会是一群老实人里最不要脸的那个，去特么的，谁知道混着混着，合着全世界就我最特么老实。
“这就是一个吃人的世道，什么君子如玉，没我的话龙阳早特么死了，被晋国吃得连渣都不剩，什么慷慨悲歌，瞧瞧那崔杼，国君夫前目犯，别说弑君了，换作是我的话，我特么绝对把齐公吊起来，一刀刀凌迟活刮。”
“我和他们说仁义道德，说人族存亡，他们和我讲政治，讲弱肉强食。”
“可有时候吧，我就觉得我这个人是个贱皮子，从骨子就很卑贱。”
无支祁动了，重新睁眼回头，似乎吃瓜能让祂体内的痛苦变得不那么明显，祂应和道：“对，没错，你确实卑贱，臭虫子。”
陆远翻了个白眼，调头就走。
“其实，别人说你够贱的时候，何尝不是一种称赞呢？要是能随便碾死你，我会骂你傻，不是吗？”
陆远龇着牙回头，继续坐了回去。
“想听听我贱在什么地方了吗？”
“爱说不说！”
“我啊，确实很贱，明明是别人先欺负我，偏偏我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的时候，内心却总是会觉得煎熬，会难受，这不是贱，又是什么？”
陆远：“你看，我能说出自己的问题，但是我却没办法改正，明知道会难受偏要去做，明知道做了会更加难受，还非得自己反思，贱上加贱。”
无支祁：“呵，人类的劣根性，所以呢？你又在阴谋害谁？”
一人一猴，昨天还在打生打死，恨不得剥皮抽筋，将对方碎尸万段，此刻却好像是两个好友，互相对坐交心。
可惜的是，人有故事，猴却没有酒。
甚至陆远此刻要是敢入水，把身体凑到无支祁的头边，水猴子也会毫不犹豫的一口吞下，仿佛在齿间咀嚼，嚼上一万年也不足以消除祂心头恨意。
“我啊，正在辜负一个很信任我的人，也在背弃自己的盟友。”
“我让余眛带着两营和一万吴国将士，跟在子彻身后，随时准备在子彻被楚国人击败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无支祁：“嚯，那你确实很贱，卑劣如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算了吧，和你比，我还差得很远，只不过”陆远眼神有些飘忽：“贱一点不可怕，命贱的人活得久，我是怕自己终有一日会把底线越突越下，最终变成坏。”
无支祁：“你言重了，其实你早就坏透了。”
陆远没理无支祁的捧哏，他只是想说出来，把这些话说给一个不相干的猴子听，反正祂以后要死，正适合倒垃圾。
“其实我也没有太坏，如果老徐子不太贪心，钟吾和巢国做一次二选一，而不是狂到同时开两条线作战，徐国还是能拿到自己的战利品的，季札也没有机会得手。”
无支祁：“可你看透了那个老干肉，你笃定他会贪婪无度，不是吗？”
“你说得对，从我见到老徐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很贪婪，和陈、蔡两国的那两位一样，见小利而忘义，既贪又蠢，心里还怀念着祖上的光辉却不知道自己的渺小。”
无支祁：“人类，一群杂虫，都该死！”
“所以啊”
陆远回想起那个果断的徐国将军，贝城一面，他就能听取自己的建议，将举国之力汇集到邳州城内。
也正是因为他，徐国才有资格抵御住妖魔攻城，坚持到自己带人救援。
“他很信任我，我也让师襄提醒过他，用巴蛇吞象的故事提醒过他。”
“我不能帮徐国，徐国的根是烂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见人就帮，只会让被帮助的蠢货越发膨胀，大乱一统的格局，我只能帮吴国，至少当下只有吴国，吃下淮河流域所有的底盘，才能真正拥有问鼎中原，去尝试一统的潜力。”
“其实齐鲁晋楚也可以，可我终究是来得晚了，席面上坐满了公卿，他们各有心思，只有吴国，席面空空荡荡，我能坐到足够高的地方，对天下指手画脚而不受人掣肘。”
年轻人自言自语，自顾自的一首说着，完全不管无支祁听不听得懂，跟不跟得上捧哏的语速，他也没指望无支祁能说什么安慰人的话。
不过他还是听到无支祁在骂，骂的很难听。
“臭虫，我要是你，我就自立一国，自立为王，给别人做事，哪有自己当王自在！”
陆远鄙夷道：“然后呢？我去内斗到头破血流，和齐国、鲁国一样，坐视你和共工水淹九州？”
“反正都是敌人，你管他们死活？”
“那我和共工又有什么区别？人都死完了，我上哪儿去求先祖镇压你们？我自己一个人又当天子，又当农夫，自娱自乐吗？”
“你看，你就是想得太多，活得太累。”
“嗯，确实，我要是不那么累，你怎么会像一条狗一样趴在水底，只会用蛊惑的话语对我狗叫个不停呢？”
“臭虫，你该死啊，你怎么不去死？难受去死不就好了？”
无支祁这一次的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当愤怒只会让他给锁链提供养料时，祂也在学习隐忍。
年轻人又说了许多苦水，将心中的负面情绪一股脑的倒给了无支祁。
倾诉一遍后，他的内心也轻松了许多，不复先前那般惆怅。
“子彻啊子彻，很抱歉如此对你，不过如果你真的有雄主之姿，我倒是挺希望你别去进攻三国，至少有自知之明，好歹等吃下钟吾国以后，再去图谋三国。”
“你能做到吗？”
陆远心中其实己经大致猜到了结果，也正因为猜到，他才会心里难受。
说好了春秋老实人多，咱长着花花肠子的人就该欺负他们上位来着，怎么事到临了，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呢？
“猴子，爷回了，和你聊天真有意思，下次再有什么烦恼，我再来找你聊天！”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