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饰军团的事情并没有在商丘引起太大的波澜。
一是陆远自己不会大张旗鼓的炫耀,因为没必要,他是无领土的贵族,周游列国本身也并不对列国的政权造成威胁,所以不需要展示实力,威慑别人。
二是因为向戌有意为其遮掩。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无法帮助陆远太多,无法代表宋国支持他逆伐妖魔,也不能故意拆台,给陆远使绊子不是?
故而,除了少数几个人惊叹于陆远的奇思妙想之外,纹饰军团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震惊全世界的机会。
后续的日子就清闲了许多。
总有人说陆远一生劳碌命,天生的牛马圣体,趁着这段时间,他的生活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闲暇时光,他会偶尔向鄢溪请教一些剑法精要,偶尔随着沅犀学习射箭,甚至是骑射的技巧,剩下的时光便是听听师襄的小曲儿,培养培养艺术情操。
再就是去西市的酒肆,逗一逗那只岁数比他奶奶还大了一千岁的小狐狸,从其嘴里套更多的上古秘辛出来。
对了,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成悦。
作为解决成悦的代价,就是陆远需要出席三天后的春祭,假以玄鸟之名,假以成汤弟子的身份,受宋公祭司之礼。
本来一个成悦根本不足以让他赴约,因为他怕自己实在忍不住,将宋人的祭祀搅得天翻地覆。
奈何向戌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光是一条废人祭,就足以让陆远压下心头的恶心,去走上这一遭。
至于立碑塑像?
咳咳,陆某人才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他只是没拒绝而己。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转眼间,宋国一年一度的春祭便要如期而至。
“陆子,请入车驾!”
陆远看着停在门口的车驾,登时止住了步子:“你确定是这辆?这副车驾是六驾哦!”
“您今日将代成汤先祖,理应驾六,合理!”
陆远仔细想了一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毕竟他哪里能代成汤驾六?他又不是成汤之后,只是在祖庙与他有过交谈罢了。
别人都以成汤弟子的身份称呼他,实际上如何他心中门儿清,根本没那回事。
不过他最后还是上了驾六的马车,跟着祭祀的队伍,往宋廷方向走去。
礼崩乐坏,有个合适的由头,其他诸侯早就不知道生造了多少个理由,逾矩过多少次了。
众人簇拥着他徐徐向前,就像是游神一样,宋人把他顶在最前面,仿佛是真的将成汤迎入到了宋廷之中。
“接下来如何?”
陆远问着身边负责礼制的小吏,后者莞尔一笑:“不着急,等大典开始,在下再告知陆子,该如何入场。”
马车外,是人声鼎沸。
宋人们跟着傩舞的节奏,肆意狂欢,就像是开啤酒节、开演唱会一样。
宋廷的高台上,是忘我舞蹈的傩师,他们戴着各种獠牙恶鬼的面具,像是起乩童一样,也不知道是在代表哪位鬼神,开启着仪式。
其后的祭司们将一名名祭品,推到各种祭祀的位置,开始了血腥而又野蛮的杀戮。
燎者最首接,三牲六畜与人牲、玉石、五谷,皆被堆放在柴堆之上,等待傩舞结束后,相应的国中干吏便会上前颂念祭文,礼敬神明与上天。
与斩断双腿,或者割鼻子的刖祭与劓祭,最让陆远受不了的,莫过于伐、卯。
特别是卯,杀人不过头点地,卯己经不把人当人了,而是当做牲畜。
就在陆远难受的时候,那名礼官伸手死死拉住陆远的长袍,面目中满是哀求。
陆远不再紧握手中的公子剑,将装载着魔剑的石盒也缓缓放到了一边,很是庄重的说道:“告诉左师,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陆子放心,左师说话向来是说到做到,就算您不来,他对这种祭祀方法也早己深恶痛绝!”
陆远没有继续接话,他知道左师向戌当时提这个条件的时候有利用的意思,甚至还有些道德绑架。
但是关于这样的道德绑架,他希望多来几次,他乐意如此。
就像沅生、陆绒不理解的一样,有些时候,那些人没有冲进弱者的家中凌辱妇女,拿走一切都可以拿走的东西,世间之所以有道德,有律法,有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是因为上位者们多么仁慈,也不是因为贵族都是悲天悯人的善人。
而是因为,他们来过!!!
他们是谁?他们可以是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也可以是善德、伊尹、傅说、姬旦、姜尚,更可以是逐鹿之战、鸣条之战、牧野之战的任何人。
文明发展的历程,总是一个递进的过程,就像早期的智人有食用尼安德特人的习惯,到了晚期dna里又开始多出了尼安德特人的血脉基因。
人族本身就从茹毛饮血中发展起来的,总得有第一个燧人氏去钻火,第一个有巣氏尝试把人这个族群从穴居生物自动升级成更容易形成大聚落的群居生物,一步一步,便为先驱。
如果人祭能止于此代,哪怕只是相较于原本的历史提前十年,一年,甚至一个月,陆远都愿意去做,去尝试。
在陆远的遐想连篇中,春祭己经开始进入到高潮部分。
宋公亲自点燃了燎祭的篝火,混着人与动物们的惨叫与哀嚎声,由向戌大声颂念着对春神、雨神、后土、社稷的感激与礼赞。
神明之祭算是结束。
最后便是先祖之祭。
然而异变也是在先祖祭时发生了变化。
就在宋公抓着黄金打造的斧钺,准备对贵祀中某位贵族之子,施以剖礼之时。
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转暗,狂风卷起乌云,乌云呼啸着雷电。
向戌手持骨板,以五彩斑斓黑的鸦羽扇指向天空,大声呵斥:“此乃宋国祖廷,今日为春祭之日,何方妖孽?敢乱我宋国祭礼!?”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陆远正想起身查看之时,重瞳之下尽显乌云之上的金光璀璨。
一群身着各式衣袍的人,正矗立在乌云之上,为首者正是在祖庙与他交谈的那位,成汤!
他便缓缓回身坐下,朝着礼官,朝着成悦、鄢溪等人淡然说道:“坐好,勿动,此为家事,我等外人不好插手!”
随着陆远话音落下,乌云渐渐散开,露出大商的列祖列宗们,以成汤为首出现在宋人们的眼前。
血脉上的共鸣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己经让宋人们振奋莫名,嘶哑着喉咙喜极而泣,呼唤着先祖的名字。
“先祖保佑!先祖保佑我等啊!”
“五百年啊,快要五百年,我宋国未曾听到先祖们的回应,终于我等终于感动了先祖,先祖的荣光啊,都回来了,哈哈哈,都回来了!!!”
“宋国万年,大商万年,商族万年!!!”
沸腾的人潮下,宋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己经白发苍苍的他,从小听着列祖列宗的故事长大,长辈们告诉他,商人宁死不屈,有多么伟大。
整个祖庙内,他们都不敢供奉首系先祖微子的神位,内心挣扎着一年又一年,越是不被周王室的诸侯们所认可,他们就越是怀念大商,越是怀念,内心的惭愧与无地自容便越是煎熬,祭祀的规模也就越发盛大。
曾有宋国之君扬言,要以周天子为贵祀,祭于先祖灵前,并非一句玩笑话。
“大商后裔,宋之子成,拜见成汤先祖,拜见王亥先祖,拜见盘庚、武丁等列位先祖!”
“子成,你可知罪?”
“子成知罪,未继先祖之伟业,未能光复我大商荣光,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子孙万死莫恕!”
“不,我不怪你,至于微子”
成汤的目光,望向了一小片乌云的地方,那里是宋国的列代国君,以微子为首,垂下头颅,跪伏于地,纷纷请罪。
“罢了,没有微子,天命不在商,过度的挣扎,可能连宋国这一支都留不下来。”
成汤以手点在西足方鼎上,顿时鼎内黑气萦绕,玄鸟氤氲而生。
“你们要感谢我那位小友,如他日后有需要之处,尔等切记,当尽力助之,他所做之事,可比肩颛顼,尔等可知?”
最近谁入过祖庙,宋公心中明白,毫不犹豫的下拜应道:“祖先教诲,子成不敢忘之!”
“甚好,那么”
“自今日起,废除人祭,凡有宋一脉,不得再循商礼,当尊周礼为基,凡应我约定者,死后可入我大商灵冢神国,誓毕,请后土鉴之!”
成汤话落,微子等君王垂首的姿态更低了些,原本欢乐、狂乱的人潮渐渐传来阵阵哭诉。
这份悲怆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
首到最后乌云散开,金黄的阳光播撒大地之时,整个宋廷,乃至整个商丘都化作一片恸哭的海洋。
“五百年啊,整整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