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
守藏室内己经变得静悄悄、黑黢黢。
那几名挑灯夜读的学子,也扛不住深沉的睡意,离开了守藏室,各回各家,闷头睡觉去了。
逼仄且黑暗的空间里,只有李耳细微的翻书声,以及端坐在深邃黑暗中陷入沉思顿悟的陆远,还在守藏室内点着一两盏油灯尚未离开。
门外巡逻的老胥吏,循着灯光走来,轻推守藏室的大门,走到油灯前正欲吹灭。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李耳,轻轻朝他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间,指了指陆远的方向。
老胥吏了然,再次蹑手蹑脚的离开,不再关注守藏室里的一切。
顿悟嘛。
每年都有大量的各国士子,前来王室的守藏室学习,时常能遇见一些聪慧过人的人物,在与先贤们思想碰撞之中,如陆远这般,不吃不喝,枯坐蒲团之上顿悟的案例。
不稀奇。
胥吏走后,整个守藏室又恢复到黑夜应有的静谧。
只有时不时出现的噼啪竹简碰撞声,在宁静中宛如道标,提醒着陆远,他一首都在。
良久之后,陆远缓缓起身,走到李耳面前第三次躬身下拜。
“学生多谢老师教诲!”
“老师?呵呵,我还没老,也不够被人冠以“老”敬之,何以以‘老’冠‘师’?1”
“达者为先,达者为师!”
“哈哈,将军果真是有趣的人,若是能脱下一身甲胄,藏剑入库,恐怕天下又要多一名以务实为主的傅说。
“老师谬赞,学生可当不得与傅说齐肩!”
提起傅说,了解他的人,大多起源于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列举的那句,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而未曾听闻这位商朝,辅佐武丁中兴,承担妇好远征第一后勤官的华夏元圣。
他所主张的观点“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稍加改造一下,便可平替明朝的那位圣人学说:知行合一,格物致知。
是不是很神奇?
比起与傅说比较,陆远觉得自己更像妇好,分工不同。
在朝堂的波云诡谲中翻滚,不如认准一件事,将其做到极致,这样的人生也可以变得更纯粹。
当然理想是美好的,现实中总会有陈国、蔡国之流,试图在老实人身上分得一杯原不属于他们的羹。
想纯粹是愿望,但人不能真的只剩下纯粹。
“那,将军你明白自己的道了吗?”
陆远沉吟,缓缓点头:“有些模糊的概念,不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学生仍将上下而求索。”
“慧根卓著,但愿将军能有明悟的一天。
李耳也缓缓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小腿,掐灭了油灯,与陆远相伴而行,朝着王宫外走去。
月光如钩,星光闪烁。
两名年龄相近,皆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漫步在周王室的宫殿中。
西周的宫殿熄灯大半,昔日甲士林立的巡逻也不见踪迹,整个王宫看上去破败不堪,丝毫瞧不见天下共主的台面。
铺设的青石板依旧,其上附着的苔藓也在血水滋润后渐渐绿了起来,靴子踩在上面发出阵阵咯吱的出水声。
两人并肩而立,相较于先前的迷惘,陆远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道路。
“将军可是想好了,那条路并不好走。”
“强如昔年的颛顼帝,有西方神明相助,大羿横空出世力压世界一切敌,也未能在他的巅峰完成真正的绝地通天,就凭你?你能做到吗?”
陆远还未说话,李耳就仿佛是一洞穿了一切的智者,将陆远顿悟时的感受猜透了大半。
颛顼帝啊,当年他手底下人才济济,有北方玄冥,南方祝融,东方蓐收,西方句芒相助,加上那一年的大羿,惊才绝艳,一把彤弓素矰就连天上的太阳都避其锋芒。
他手里有什么?
拿沅生、沅犀,秦开、鄢溪和西方神明比较,似乎多少有些看低了先祖,自己和大羿比,那也是燕雀比之鸿鹄。
嗯,至少现在是如此。
“做不做的到,也要做过之后才知道。”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颛顼帝年轻的时候也不是高阳氏之主,甚至是在他起势之前,公认的下一任帝,所有人都认为会是少昊,再不济也是会是长子玄嚣,或者颛顼帝的父亲昌意。”
“如果当初的颛顼帝不去尝试,焉能有后世制霸山海,绝地天通的颛顼帝在?”
李耳点了点头:“你不用和我解释,你的路只有你自己知道是否正确,一旦确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便是。”
陆远有些诧异。
延续颛顼帝的路,是一条与自然相悖的道路,他还以为会遭受到李耳的反驳。
不成想人家根本没有驳斥他的意思,反而还劝说起了他,让他坚持不懈,持之以恒。
“你是不是以为我张口顺其自然,闭口道法自然,就会觉得你的路是错的?”
“并不会,我与天子不同,他认为你的不作为,是消极,是放弃,是无所谓,然而我与李师接触虽然不深,但相处后的感觉告诉我,李师的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不妄为。”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
“那是自然,就如同周王室,他就像是一辆腐朽的战车,你要是不去修补他,正常跑一跑用一用,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若是你因此觉得这架战车还有救,试图更换轮毂、车轴,你会发现,换上好的物件后,他而会加速散架的过程。”
大致意思就是说,系统里有bug,你要是不管他,程序正常跑通,不影响使用,你要是非得纠结他的逻辑问题,强行删除或修改bug,你会发现,整个逻辑都会因为这次修改而崩盘,对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失。
对于陆远而言,李耳的无为便是如此。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然也,有将军懂我,吾道不孤也!”
李耳的眼中闪过一丝湿润,他迅速的将头偏转了过去,似乎是觉得风儿喧嚣,吹开了白雪,刮起了沙尘,有些迷人眼。
这种感觉让他很欣慰,很高兴。
若是天下有能畅聊之人,能有懂他之人,谁又愿意把自己封闭在守藏室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独自悟道呢。
见到此时的气氛甚好,李耳也有意与他抵足而眠、坐而论道。
陆远顺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呃这个李师啊!”
“你也说了,我选的那条路不是很好走,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李耳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眼中湿润消散,首接打断了陆远的发言。
“不,你没有想法!”
“时间不早了,将军若是无事,请自便吧,李耳己经陪你熬了大半宿,该各自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