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港的码头上,寒风卷着咸腥的湿气,吹刮在每一个刚刚踏上朝鲜土地的士兵脸上。与之前登陆的海军陆战队那身沉稳的靛蓝色军服不同,这支后续部队的装束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他们依然穿着满洲八旗传统的箭袖袍服,头戴暖帽,只是那曾经象征着大清荣耀的甲胄之上,已经找不到“大清”的字样,取而代 ucher的,是绣着“明”字的崭新补子和臂章。他们的旗帜依旧是纯白的底色,镶着红边,但在那招展的旗面上,盘踞的龙纹中央,同样是一个醒目的“明”字。
这便是多尔衮的“大明正白旗新军”。
他们沉默地列队,脚下的土地因为先头部队的肃清而显得异常平静,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焦黑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战斗的激烈。每一个“新八旗”的士兵,眼神都极为复杂。他们看着那些装备精良、纪律严明得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心中充满了敬畏、嫉妒,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自卑。他们是失败者,是归降者,如今却要作为“胜利者”的先锋,去攻打自己曾经的同胞。
多尔衮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没有骑马,而是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般,与他的士兵们一同站立在冰冷的泥地上。他身着一套特制的山文甲,甲片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那身熟悉的戎装,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纵横关内外的岁月。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身已非彼身,此战也远非彼战。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既茫然又带着些许期盼的脸庞,这些都是跟随他从盛京一路南下的八旗子弟。他们曾经是天之骄子,是大清的根基,如今却成了寄人篱下的降军。他知道,他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说服自己,将刀锋砍向昔日袍泽的理由。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多尔衮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肃杀的港口上空回荡开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士兵们的心坎上。
“兄弟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的身上。
“抬起头,看看你们自己!你们还是不是八旗的巴图鲁!是!”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是!但是,我们曾经的家,没了!被谁毁了?是被豪格那个疯子,那个只知道用我们八旗子弟的血,去填满他自己野心沟壑的逆贼!”
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敏感的神经上。“你们想想!从我们离开盛京开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是吃不饱、穿不暖,像狗一样被汉人追着打的日子!而现在呢?”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码头上堆积如山的军粮和物资,又指了指士兵们身上崭新的冬衣和手中锋利的兵刃。
“现在,我们吃得饱,穿得暖!我们身后,是镇国公顾昭殿下的天兵!是数不清的战舰和大炮!我们不再是丧家之犬!我们是为收复故土、洗刷耻辱而战的先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汉城,本就该是我们八旗的战利品,而不是豪格和他那些亲信的安乐窝!”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士兵们的眼神从迷茫变得狂热。多尔衮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痛点与渴望。他们渴望尊严,渴望一个安稳的家,渴望不再颠沛流离。
“我告诉你们!我们面前的是什么人?他们不是我们的兄弟!他们是窃据了我们故国、奴役着无辜朝鲜、背叛了太祖太宗誓言的叛徒!我们打的不是满人,打的不是八旗,我们打的是叛徒!是为了洗刷我们八旗军被豪格玷污的耻辱,是为了给我们的妻儿老小,换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有土地、有牛羊、有尊严的家!”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灰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厉的白光,直指汉城的方向。
“冲过去!碾碎他们!汉城的宫殿,就是你们的军功!里面的金银财宝,就是你们的赏赐!拿下汉城,你们就不再是降将,而是大明的功臣!你们的家人,就能在共和国温暖的南方,分到属于自己的田庄!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的后代,拿起武器,跟我杀!”
“杀!杀!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终于冲破了港口的沉寂。士兵们被这番话彻底点燃,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被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豪格的怨恨所吞噬。他们不再是迷茫的降军,而是一群被欲望和仇恨武装起来的野兽,迫不及待地要去撕碎前方的猎物。
在多尔衮的亲自率领下,这支“大明正白旗新军”作为先锋,沿着海军陆战队工兵紧急修整出的官道,向着汉城浩浩荡荡地进发。他们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营的海军陆战队。他们名义上是督战,实际上更是监视,陆战队士兵们架在骡马上的几挺马克沁重机枪,乌黑的枪口如同冷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前方这支刚刚宣誓效忠的“友军”。顾昭的信任,从来都不是廉价的。
大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鹅毛般的雪片覆盖了道路,也覆盖了田野和山峦,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军队行进在寂静的雪原里,只有甲叶的碰撞声和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显得格外清晰。
行至一处名为“碧蹄”的隘口时,前方的斥候飞马回报,一支打着大清镶黄旗和正蓝旗旗号的军队,正在前方列阵,显然是汉城派出的阻击部队。
消息传来,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陡然放缓,刚刚被点燃的战意,似乎被这冰天雪地迅速冷却了几分。前方,是真正的“自己人”了。
当两支军队在漫天风雪中遥遥相望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官道之上,两支穿着几乎一模一样服饰的军队壁垒分明地对峙着。一样的暖帽,一样的箭袖,一样的盔甲制式。如果不是旗帜上那一个“明”字和一个“清”字的差别,几乎没人能分清敌我。风雪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对面领军的,是豪格的心腹大将,固山额真阿济格赖。他看着对面那面熟悉的白底红边大旗,以及旗下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眼睛瞬间红了,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巨大愤怒涌上心头。
“多尔衮——!”
阿济格赖纵马前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出很远,带着无尽的怨毒与不解。
“你这个数典忘祖的狗贼!我大清哪里对不起你!你竟敢带着我八旗子弟,甘为汉人的走狗,来打自己的兄弟!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太祖太宗!”
这声怒吼,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新八旗”士兵的心上。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对面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甚至有着血缘关系的面孔。
然而,多尔衮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羞愧或动摇。他催马向前,与阿济格赖遥遥相对,嘴角甚至挂起了一丝冰冷的嘲讽。
“阿济格赖,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和豪格一样,蠢得不可救药。”他的声音平静而洪亮,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蔑视,“我不是汉人的狗!我是为我八旗数万子孙寻找出路的英雄!你们才是跟着一个疯子,一条路走到黑,最终走向灭亡的蠢货!”
他勒住马缰,环顾着阿济格赖身后那些面黄肌瘦、装备残破的八旗兵,再次提高了音量:“你们睁开眼看看!看看你们自己,再看看我的兵!我的兵,吃的是南方的精米白面,穿的是江南的丝绸棉衣,拿的是百炼的钢刀!他们是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而战!你们呢?”
他用马鞭指向阿济格赖的部队,“你们还在为豪格那个窃国之贼的野心卖命!他把你们扔在这冰天雪地的朝鲜,自己却在汉城的王宫里享乐!你们的家人在盛京挨饿受冻,你们的田产被他分给了他的亲信!你们打赢了,功劳是他的!你们打输了,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图什么?”
这番话如同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对面八旗军的软肋。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如多尔衮所说,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豪格的统治暴虐而自私,他们早已心怀不满,只是慑于其淫威不敢作声。
多尔衮趁热打铁,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放下武器,过来!我多尔衮以性命担保,只要你们归顺大明,之前的一切,既往不咎!共和国的土地,还等着你们去开垦耕种!你们的家人,也能立刻得到安置!是跟着一个疯子去死,还是跟着我,去开创一个有尊严的活路,你们自己选!”
阿济格赖脸色铁青,他知道多尔衮的话已经动摇了他的军心。他绝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一派胡言!”阿济格赖怒吼着打断他,“为大清尽忠,乃是本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这无耻的叛徒,纳命来!”
他猛地一夹马腹,挥舞着大刀,率先冲了过来。“勇士们!杀了这群叛徒!为大清尽忠!”
“杀——!”
被“叛徒”二字激起了悍勇之气的清军,发出了绝望而疯狂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多尔衮的“新八旗”猛扑过来。
多尔衮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杀意,他知道,言语已经无用,唯有鲜血,才能决定谁是真正的胜利者。
“迎战!”
他简短地下达了命令,两支曾经的同袍,终于在苍茫的雪地上,展开了最残酷的白刃相搏。
战斗的场面,诡异到了极点。
“铛!”
一名新八旗的士兵下意识地挥刀格挡,当他看清对面那个年轻士兵惊恐而愤怒的脸庞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是他远房的表弟。
“表哥?”对面的年轻人失声叫道,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在这零点一秒的迟疑间,旁边一名疯狂的清军士兵一刀劈来,正中这名新八旗士兵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色的积雪。
类似的场景,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新八旗的士兵们,虽然装备和体力都占据绝对优势,但在面对这些昔日同袍、亲族时,许多人都下不了死手。他们的刀锋在最后时刻会下意识地偏开,他们的动作充满了犹豫和挣扎。这种情感上的束缚,让他们精良的武器和训练优势大打折扣。
反观豪格的部队,他们被“保卫大清,铲除叛徒”的信念所支撑,又被多尔衮的话逼入了绝境,反而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他们悍不畏死,每一个都像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子。
一时间,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胶着状态。新八旗军伤亡数字在不断攀升,阵线甚至开始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士兵们在血与火的交织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们不知道自己挥出的每一刀,到底是为了创造未来,还是在毁灭过去。
多尔衮在阵后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眉头紧紧锁起。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支军队的军心,就像是刚刚愈合的伤口,脆弱不堪,一旦被再次撕裂,就再也无法弥合。
“所有犹豫者,皆为叛逆!后退者,杀无赦!”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声音甚至盖过了战场的喧嚣。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坐下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竟独自一人,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最混乱的战团之中!
“睿亲王!”
“王爷!”
新八旗的士兵们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多尔衮的目标明确,就是敌方的主将阿济格赖。他手中的大刀在乱军中上下翻飞,每一次挥舞,都必然带起一蓬血花。他杀的不是无名小卒,而是那些阻挡在他面前的牛录章京、甲喇章京!他那身醒目的山文甲,让他成为了整个战场的焦点。
阿济格赖也发现了他,狞笑着迎了上来。“多尔衮,你来送死了!”
两人在乱军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刀光剑影,火星四溅。他们的每一次对砍,都用尽了全力,那是两种信念、两条道路的终极碰撞。
但阿济格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多尔衮的对手。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消磨了他大部分的武勇,而多尔衮,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枭雄,他的每一刀都狠辣、精准,充满了致命的杀气。
仅仅十几个回合,多尔衮抓住阿济格赖一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破绽,手中的大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撩起,锋利的刀刃瞬间划开了阿济格赖战马的肚腹。战马悲鸣着倒地,将阿济格赖掀翻在雪地里。
未等阿济格赖挣扎起身,多尔衮已经催马赶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为了豪格,值得吗?”这是多尔衮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阿济格赖的人头冲天而起,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将周围的白雪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多尔衮一把抄起那颗兀自圆睁着双眼的人头,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阿济格赖已死!降者不杀!”
这血腥的一幕,和他那如同惊雷般的吼声,彻底击溃了清军的心理防线。主将阵亡,让他们瞬间失去了主心骨。
而就在此时,一个更让他们感到绝望的声音响起了。
“哒哒哒哒哒——!”
位于新八旗军后方的山坡上,海军陆战队的督战队,终于扣动了马克沁重机枪的扳机。他们并非朝着人群扫射,而是向着天空,打出了一长串震耳欲聋的点射。
那如同死神咆哮般的恐怖声响,是这些依旧活在冷兵器时代的八旗士兵从未听过的魔音。他们惊恐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只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喷吐着致命的火舌。这种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强大武力,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罚!是天罚啊!”一名清军士兵扔掉手中的武器,跪在雪地里,失声痛哭。
他的崩溃,引发了连锁反应。
“别杀了!我降!我降了!”
“叮叮当当”的兵器落地声此起彼伏,残存的清军士兵们彻底放弃了抵抗,或跪或站,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任由新八旗的士兵将他们包围、缴械。
一场惨烈的“兄弟之战”,终于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多尔衮扔掉手中的人头,大口地喘着粗气。雪花落在他的盔甲上,迅速融化,又被体温蒸干。他看着眼前这片血腥的战场,看着那些或死或降的昔日同袍,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亲手斩断了与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他和他的“新八旗”,再也回不去了。
稍作休整,收拢了降兵之后,多尔衮没有片刻停留。他命令部队继续前进。
当黄昏降临时,这支混杂着胜利者、失败者、降卒与监视者的诡异大军,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巍峨而古老的汉城城墙,在暮色和风雪的笼罩下,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静静地横亘在他们的面前。
城墙之上,代表着大清的龙旗依然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只是那旗帜的颜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