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大比的喧嚣散去,杨家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舔舐着伤口,也消化着胜利的果实。
清江县的冬天,寒意愈发刺骨。
书房内,炭火烧得通红,将一室都烘得暖洋洋。
十六岁的杨鸿文站在书案前,脸色却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几分。
“父亲,县衙那边,把开春后疏浚清河的差事,指给了王家。”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解与愠怒。
“我们递上去的价钱,比王家低了一成,而且我们手下的工匠,无论是人手还是经验,都远胜王家。”
杨天凌正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百炼横刀。
刀身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还有呢?”
他头也没抬,淡淡问道。
杨鸿文深吸一口气。
“城东的一家布庄,因为拖欠了半年的税款,被衙门查封。按理,应该公开拍卖,但县尉周武,却做主将布庄直接盘给了王家的一个远亲。”
“那家布庄的位置,我们之前也看中过。”
杨鸿文的拳头在袖中微微握紧。
“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杨天凌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眼,看着自己这个已经初具城府的次子。
“他不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告诉你,也告诉我,这清江县,县太爷姓魏。”
杨鸿文愣住了。
“可……王家已是日薄西山,根本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他扶持一个注定要倒的家族,有什么意义?”
“一张凳子,只有一条腿,是坐不稳的。”
杨天凌将横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魏天阳需要的不是一条能和我们一样粗的腿,他只需要有第二条腿在那里,让他这张县太爷的椅子,看起来更稳当一些。”
“他怕了。”
杨鸿文瞬间明白了。
“他怕我们杨家在清江县一家独大,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
“不错。”
杨天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在寒风里依然挺立的老槐树。
“兽潮一战,我们风头太盛。年终大比,又把仅剩的一点遮羞布都扯了下来。魏天阳坐不住,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象是在评价一盘与自己无关的棋局。
“那我们该怎么办?任由他扶持王家,来恶心我们?”
杨鸿文的语气中,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打压王家,只会让魏天阳更加忌惮。去找他理论,更是蠢行,那等于把我们想一家独大的野心,摆在了他面前。”
杨天凌转过身,目光深邃。
“水浑了,才好摸鱼。但如果搅浑水的人是官府,你就不能跟着跳下去。”
“你要做的,是站在岸上,安安静静地看着。”
杨鸿文的眉头紧锁,显然还在思索父亲话中的深意。
“孩儿……不太明白。”
“鸿文,你要记住。规矩,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但当你的对手是制定规矩的人时,你就要学会比他更遵守规矩。”
杨天凌的声音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
“疏浚河道的差事,王家想做,就让他做。布庄,他们想要,就给他们。”
“我们的根基是丹药,是碧潭峡,是这数百名只听杨家号令的护卫。只要这些还在,王家就算拿再多的小恩小惠,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甚至……”
杨天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拿的越多,欠我们的,也就越多。”
“这段时间,收缩郡城的探子,把‘行善堂’的重心,重新放回清江县。”
“我要知道,王家拿了这些好处,见了什么人,送了什么礼,他们内部,又是怎么说的。”
杨鸿文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躬身一拜,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孩儿明白了。”
……
三日后,县衙后堂。
县令魏天阳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图,他虽是武人出身,却偏爱舞文弄墨。
“大人,杨家家主求见。”
一名衙役在门外轻声禀报。
魏天阳持笔的手,顿了一下。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将笔放下。
“让他进来。”
杨天凌一身寻常的棉袍,独自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象个走亲访友的富家翁,哪里有半分清江县第一家主的威势。
“天凌冒昧来访,打扰魏大人雅兴了。”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魏天阳心中戒备,面上却不动声色。
“杨家主客气了,快请坐。”
“不知杨家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开门见山,想看看杨天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天凌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肉香立刻飘散开来。
“也没什么大事。内人前几日得了几斤上好的鹿肉,用祖传的方子炮制了,想着大人公务繁忙,特意送来给大人尝尝鲜,补补身子。”
魏天阳看着食盒里酱红油亮的鹿肉,眼神微微一闪。
来送礼?不是来问罪的?
“杨家主有心了。”
他没有动那鹿肉,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
“听闻杨家最近在清江县内动作不小,集成了不少小家族,声势愈发壮大了。”
这是试探。
杨天凌象是没听出话里的刺,笑着点头。
“都是些在兽潮中元气大伤的可怜人,杨家也是尽些绵薄之力,收拢一些人手,免得他们流离失所,给大人添麻烦。”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说起来,还是王家更有章法。我听说,王家最近接了不少县里的差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看来王德海家主励精图治,王家大有中兴之势啊。”
他竟主动提起了王家。
魏天阳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本以为杨天凌会旁敲侧击,甚至会愤怒质问。
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坦然地将事情摆在了台面上,语气里甚至还带着几分……赞许?
这一下,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魏天阳紧紧盯着杨天凌,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但杨天凌的眼神清澈而坦荡,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久,魏天阳忽然笑了。
“哈哈哈哈!”
他放下茶杯,亲自起身,从食盒里拿起一块鹿肉,放进嘴里。
“恩,不错,弟妹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
他咀嚼着鹿肉,目光重新落在杨天凌身上,只是这一次,眼神中的戒备消散了许多,多了一丝深沉的审视。
“王家,也是我清江县的一分子,本官身为父母官,自然要一视同仁。”
“杨家主深明大义,能体谅本官的难处,本官,心领了。”
这番话,无异于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
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在三言两语间,悄然结束。
杨天凌也笑了。
“大人言重了。杨家能在清江县立足,全仰仗大人庇护。只要清江县安稳,杨家便心满意足了。”
他没有再多留,又闲聊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
魏天阳亲自将他送到门口,看着杨天凌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负手而立,久久未动。
“一个看不透的年轻人……”
他低声自语。
杨天凌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争,不怒,甚至主动退让。
这非但没有让他觉得杨家软弱,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名为“忌惮”的弦,绷得更紧了。
……
走出县衙,冰冷的寒风扑面而来,让杨天凌温热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雪花飘落,落在他的肩头。
与官府的制衡,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拐进一条小巷,杨鸿文早已等在那里,递上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父亲。”
杨天凌接过披风系上,脚步未停。
“去,准备一份厚礼,送到县尉周武大人的府上。”
杨鸿文一愣。
“送给周武?”
“就说,天冷了,我代表杨家,请衙门里巡夜的兄弟们,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杨天凌的目光,越过重重屋檐,望向县城北面。
那里,是赵家府邸所在的方向。
“魏天阳想玩平衡,我们就帮他一把。”
“他怕杨家一家独大,难道就不怕……那头一直装睡的老虎醒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