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寒意尚未褪尽,清江县的泥土路依然翻着湿冷的烂泥。
杨家的丹药工坊,却热得象盛夏的溶炉。
数十个新建的土灶一字排开,黑烟滚滚,直冲云宵。
空气里混杂着草药的苦涩与焦糊气,刺鼻,却又代表着白花花的银子。
十六岁的杨鸿文穿着一身利落的短衫,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帐册,快步穿行在嘈杂的工坊里。
“刘管事,第二批淬体散的药材今天必须全部炮制好,晚上就要入炉。”
“张三,你那边的火候太大了,想把一炉丹炼成炭吗?”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往日还有些稚嫩的脸庞,在这一年不间断的高压运转下,线条变得硬朗,眼神也锐利了许多。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
杨天凌没有看帐本,只是在沙盘上,用一把小小的木推,将代表杨家势力的蓝色沙土,在清江县的版图上,又铺厚了一层。
“父亲。”
杨鸿文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户外的寒气。
“第一批军需订单,五百份淬体散,三百份易筋膏,已经全部交付县衙,魏大人当场就结清了尾款,一万八千两白银,分文不差。”
他脸上难掩兴奋。
杨天凌点点头,动作未停。
“赵家和王家那边呢?”
“哼。”
杨鸿文冷哼一声,少年心性还是没能完全压住。
“他们倒是想拿捏我们,送来的第一批药材,价格比市价高了半成,还夹杂了不少品相不佳的陈货。”
“我直接让帐房按市价结了款,品相差的全部退了回去。赵家的管事脸都绿了,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做得对。”
杨天凌终于抬起头。
“但下次,不必如此。”
杨鸿文愣住了。
“父亲的意思是?”
“他们要高半成,就给他们高半成。他们送陈货,只要不影响药效,就照单全收。”
杨天凌的眼神平静如水。
“我们的时间,比那半成银子,更值钱。”
“让他们去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沾沾自喜,让他们去跟药农、行商扯皮。我们的炉子,一天都不能停。”
“孩儿……明白了。”
杨鸿文躬身,将父亲这句看似吃亏的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时间如流水,转眼入夏。
碧潭峡的入口,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原本的木质寨墙,被更高、更厚的青石墙体取代。墙上,每隔十步就架设着一架闪着寒光的重弩,冰冷的箭头,如同死神的眼睛,俯瞰着峡谷外唯一的通路。
近百名护卫身穿统一的黑色皮甲,手持制式长刀,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
他们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惊得林中飞鸟四散。
二十岁的杨鸿宇站在高台上,身形如枪,目光如电。
“阵型散了!”
“第四队,你们的刀是用来切菜的吗?出刀的速度再慢一点,妖兽就能把你们的肠子都掏出来!”
他的呵斥声严厉无比,但没有一个护卫敢有怨言。
因为每一次训练,杨鸿宇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他身上的汗水,永远比任何人流的都多。
这一年,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在修炼,将《玄水真功》运转到极致,配合着那半部身法《柳絮随风》,整个人如同一块被反复捶打的精铁,气息一日比一日凝练。
秋风萧瑟。
杨家后院新开辟的药草院里,五名少年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面前的药材。
那个叫刘安的少年,如今已经褪去了当初的怯懦。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捻起一株酷似杂草的“龙须草”,用一把小小的银刀,精准地切掉根部,动作熟练得象个浸淫此道多年的老药师。
杨天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一年时间,在海量药材的消耗下,这五个少年已经能独立完成淬体散的炼制。
虽然成丹率还不到三成,但他们已经推开了那扇神秘的大门。
技术的种子,正在发芽。
旁边的铁匠铺里,传来的却不是清脆的打铁声,而是一阵沉闷的爆裂声。
“砰!”
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胎,在铁锤落下的一瞬间,四分五裂,火星四溅。
“家主……”
王铁锤满脸炭黑,惭愧地低下头。
“又失败了。”
在他的身前,是一堆扭曲断裂的废铁。
这一年,为了将那个“锐”字符文烙印进兵器,他们已经耗费了上万斤精铁,请来的真气武者都换了好几个,却无一成功。
那符号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根本无法与凡铁相融。
“把所有失败的铁胎,都按照失败时的步骤,详细记录下来。”
杨天凌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上万斤精铁只是普通的石头。
“记录下来有何用?都是些废铁。”
王铁锤不解。
“失败,也是一种数据。”
杨天凌看着他。
“我要你找出一百种失败的方法,或许,第一百零一种,就是成功。”
王铁锤的身躯一震,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家主,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敬畏之外的东西。
那是一种名为“信服”的光。
同一时间,清江县城北,赵家府邸。
书房内,檀香袅袅。
赵无极一身锦袍,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温润的玉球。
他比一年前似乎更显老态,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深邃。
“家主,杨家这个月又向郡城送了三趟车队,据说都是丹药。”
一名长老低声汇报。
“工坊那边,他们又招了一批人,听说碧潭峡的寨墙,已经换成了青石,比县城的城墙都低不了多少。”
“知道了。”
赵无极淡淡地应了一声。
“家主,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长老的语气有些急切。
“杨家如今就象个无底洞,靠着军需订单,每日斗金,实力膨胀得太快了!再这样下去,清江县就真的没有我们赵家的立足之地了!”
“急什么?”
赵无极缓缓睁开眼,一丝冷光一闪而逝。
“他杨天凌是聪明人,知道闷声发大财。”
“他这一年,除了赚钱和练兵,可曾多占我们一分田地?可曾多抢我们一单生意?”
长老哑口无言。
确实,杨家这一年,除了在丹药上形成绝对拢断,其他方面都显得异常低调,甚至主动收缩了许多不必要的业务。
“他是在筑墙,在积粮。”
赵无极的声音幽幽响起。
“墙筑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
“我们等。”
“等北境的战事扩大,等郡守府的订单不再是丹药,而是人头。”
“我倒要看看,他用银子喂出来的护卫,和他姓杨的儿子,敢不敢上真正的沙场。”
冬,大雪纷飞。
清江县被一片素白复盖。
年关将至,杨家大宅内却不闻丝毫喧嚣,只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强悍气息,在后院的某个角落里盘旋、升腾。
书房里,杨天凌放下手中的狼毫笔。
在他面前的,是杨鸿文呈上来的年终总帐。
上面的数字,足以让清江县任何一个家族疯狂。
“父亲。”
十七岁的杨鸿文,身形已经彻底长开,眉宇间的沉稳,几乎与乃兄杨鸿宇不相上下。
“家族府库的存银,已经超过二十万两。新扩建的工坊,丹药产能提升了六成。第一批炼药学徒,已经可以独立炼制淬体散,成丹率稳定在三成以上。”
“护卫队扩充至三百人,人人披甲,配重弩。碧潭峡的防御工事,已全部完工。”
他一口气汇报完,声音平稳,内心却波涛汹涌。
仅仅一年。
杨家,已经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