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象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杨家大宅的院子里,火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响,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
那名断臂的护卫已经没了气息,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
死寂。
院中几十号人,没有任何一个发出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白静的眼泪早已流干,她只是用手死死捂着嘴,身体微微颤斗,看着那具年轻护卫的尸体,又看看面无表情的丈夫。
十二岁的杨鸿文站在母亲身边,小脸苍白如纸。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财富背后的血腥,那些帐本上冰冷的数字,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鲜血。
“爹!”
一声压抑着极致愤怒的嘶吼打破了宁静。
十五岁的杨鸿宇猛地踏前一步,手紧紧按在腰间的枪柄上,双目赤红。
“黑风寨!我现在就带人去,踏平了它!给兄弟们报仇!”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斗,里面充满了少年的血性和不计后果的冲动。
杨天凌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个人都感觉院子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而是盯着自己的长子。
“带人去?带谁去?”
杨天凌的嗓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带护卫队的兄弟们去!王叔!我们……”杨鸿宇看向一旁同样满脸悲愤的王铁山。
“然后呢?”杨天凌打断了他,“我们刚死了四十个兄弟。你再带剩下的人去,让他们也死在一线天吗?”
“我……”杨鸿宇被问得一滞。
“你知道黑风寨有多少人?头领是什么境界?山寨建在哪里?有多少明哨暗哨?”杨天凌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凭着一腔血勇冲过去,那是报仇,还是送死?”
杨鸿宇的脸涨得通红,他攥紧了拳头,不甘地低吼:“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李叔还生死不知!兄弟们的血就白流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杨天凌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散乱的衣领。
他的动作很轻柔,但说出的话却重若千斤。
“但报仇,不是用嘴说的,也不是用命去填的。”
他松开手,环视了一圈院子里神色各异的族人和护卫。
“从今天起,杨家所有产业收缩,护卫队全部回防柳溪村,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鸿文。”
“孩儿在。”杨鸿文立刻应道。
“清点损失,安抚死伤护卫的家属。抚恤金,按最高标准的三倍发。告诉死伤护卫家属,他们是为杨家死的,杨家养他们全家老小。”
“是!”杨鸿文重重点头,眼框泛红。
“鸿宇。”
“父亲。”杨鸿宇低下了头。
“你留下,跟我进书房。”
说完,杨天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进了灯火通明的书房。
书房内,杨天凌坐在主位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杨鸿宇站在他对面,低着头,象个做错事的孩子。
“坐。”杨天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杨鸿宇依言坐下,身体绷得笔直。
“还在想不通?”
“孩儿……孩儿只是觉得憋屈。”杨鸿宇闷声说,“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们?”
“因为我们挡了别人的路,因为我们手里有让他们眼红的东西。”杨天凌喝了一口冷茶,“这个世界,道理从来都是握在拳头更大的人手里。你觉得憋屈,是因为我们的拳头,还不够大,不够硬。”
他放下茶杯,看着自己的儿子。
“鸿宇,你记住。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烧掉你的理智,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永远要让自己的头脑比手里的刀枪更冷静。”
“你觉得,这次的事,只是黑风寨一群山匪见财起意那么简单?”
杨鸿宇猛地抬头:“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的商队走了不止一次,为什么偏偏这次出事?黑风寨盘踞多年,为什么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我们和李家彻底撕破脸之后动手?”
杨天凌的每一个问题,都让杨鸿宇的心沉下一分。
他不是蠢人,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此刻冷静下来,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是李家!”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八九不离十。”杨天凌靠在椅背上,“李家在明面上斗不过我们,就想用这种盘外招,打断我们的腿。他们想看到的,就是我们现在这样,愤怒,冲动,然后一头撞进他们布好的陷阱里。”
“如果我们现在不管不顾地去打黑风寨,就算能赢,也是惨胜。到时候,李家再出来收拾残局,我们杨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听完父亲的分析,杨鸿宇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站起身,对着杨天凌深深一躬。
“父亲,孩儿知错了。”
杨天凌看着他,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你没错,你有血性,是好事。但这份血性,要用在对的地方。”
他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把朴实无华的钢刀。
“你留在家里,稳住局势,安抚人心。我去去就回。”
“父亲!”杨鸿宇大惊,“您要一个人去?”
“不,我带王铁山和另外三个护卫队的好手。”杨天凌将钢刀挎在腰间,“放心,我不是去拼命的。我只是……去看看我们的‘老朋友’,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顺便,找个活口,问问路。”
……
两天后。
夜色笼罩着回龙山北麓。
黑风寨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寨墙上火把点点,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哗和酒臭味。
山寨外围的一片密林中,五道黑影潜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为首的,正是杨天凌。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整整一个下午。
通过观察,他摸清了山寨巡逻队的规律和几处防卫薄弱点。
这个山寨,比他想象的要大,防卫也更森严。寨墙上至少有二十个暗哨,巡逻队一刻钟一班,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难如登天。
强攻,更是痴人说梦。
“家主,怎么办?”王铁山压低声音问道。
杨天凌做了个“等待”的手势。
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山匪,勾肩搭背地从山寨一个不起眼的侧门走了出来,看样子是想去林子里方便。
机会来了。
杨天凌对王铁山使了个眼色。
王铁山会意,带着另外两名护卫,如同三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包抄了过去。
那两个山匪刚解开裤腰带,还没来得及放水,就感觉脖子一凉,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黑影闪动,两人被迅速拖进了密林深处。
一盆冷水泼下。
被俘的山匪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手脚被捆,嘴里塞着破布,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正蹲在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
“呜……呜呜!”山匪剧烈挣扎起来。
杨天凌拔出他嘴里的破布。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黑风寨的……”
话没说完,杨天凌手里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冰冷的触感让山匪把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我问,你答。”杨天凌的嗓音没有一丝波澜,“答错了,或者说谎,这把刀会很不高兴。”
山匪连连点头,吓得浑身发抖。
“两天前,劫道一线天,是不是你们干的?”
“是……是……”
“谁带的队?”
“大……大当家何峰,还有二当家独眼龙亲自带的队。”
“抢来的货呢?”
“都……都在寨子里的库房里。”
杨天凌点点头,继续问道:“这么大一笔买卖,是谁牵的线?”
山匪尤豫了一下。
噗嗤。
匕首在他大腿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啊!”山匪惨叫一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我再说一遍,我问,你答。”
“我说!我说!”山匪彻底崩溃了,“是……是县城里的李家!是李家家主找上我们大当家的!他们出了五千两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五千两!只要我们把人杀光,把货抢光!”
李家。
得到这个确切的答案,杨天凌心中那块最后的石头落了地。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个山匪。
“家主,怎么处置?”王铁山问道。
“处理干净。”
杨天凌说完,转身看向黑风寨的方向。
他没有再多停留一秒,带着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家,黑风寨……
一个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