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寒风凛冽，陈青禾和周正明骑着自行车，回到了京钢大院。刚到自家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母亲王秀芹带着焦急和埋怨的说话声：“这都初十了，后天就要办事了，人还没影！学习再要紧，也不能误了终身大事啊，这孩子，怎么一点不上心，真是”
接着是父亲陈铁柱那惯有的、低沉而简短的声音：“兴许是学校有事。我去前头打个电话。”他的脚步声向门口传来。
“吱呀”一声，陈铁柱拉开屋门，手里还拿着烟袋锅子，一眼就看见推着自行车站在院里的陈青禾和周正明。他脚步顿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回头朝屋里说了句：“嗯，回来了。”然后便转身往回走。
王秀芹闻声立刻从屋里快步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看到儿子，先松了口气，随即就带着点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把自己结婚的日子都忘了！”她的目光很快落在儿子身后那个身姿挺拔、面容沉稳的周正明身上，语气缓和下来，“青禾，这位同志是？”
陈青禾连忙把自行车支好，笑着解释：“妈，爸，这是我同事，周正明，原来在农机院我们就是一个科室的。不过，他原来是来进修的，这回他工作关系调到北京了，院里给分配了住房，就在咱们中院，挺巧的。我俩刚才在胡同口碰上的，就一起回来了。”
周正明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沉稳礼貌：“叔叔好，阿姨好，打扰了。我刚搬过来，以后就是邻居了。”
“分配咱们中院了。”王秀芹作为街道干事，对大院里的住房分配情况门清，她略一思索，恍然道，“哦，是中院靠墙根那间小西屋啊，前阵子说是分给农机院的同志了，原来就是分给你了啊。欢迎欢迎！以后就是邻居了，常来家里坐。”她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快，屋里坐，外头冷。还没吃饭呢吧？我这就给你们擀面条。”
“阿姨，不用麻烦，我吃过了。”周正明客气地推辞。
“麻烦啥 到了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这么晚了，肯定饿了。老陈，快让客人进屋。”王秀芹不由分说。陈铁柱站在门口，对周正明点了点头，让开身子，言简意赅：“进屋，暖和。”
周正明盛情难却，跟着进了屋。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带着一股家的烟火气。小石头和小花己经在小里屋的炕上睡熟了。
王秀芹手脚麻利地系上围裙，开始舀面和面。陈铁柱从抽屉里拿出那盒牡丹烟，抽出一支，递给周正明：“小周，抽烟。”
周正明接过烟，道了声：“谢谢陈叔。”陈铁柱自己也拿出一支，就着炉火点燃，然后把火柴盒递给周正明。周正明凑近炉口，用手拢着火，点燃了香烟，动作熟练。两个男人之间，因为这支烟，气氛似乎更融洽了一点。
陈铁柱话不多，只是默默抽烟。周正明倒是比平时健谈了些，简单说了说自己是哪里人，怎么到的农机院，又怎么调来北京，话虽不多，但句句实在，让人听着踏实。
陈青禾则走到里屋门口，看了看熟睡的弟妹，轻轻带上了门。
很快，两大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葱花和香油味的鸡蛋炝锅面就端了上来，面条是王秀芹亲手擀的，又筋道又爽滑。
“快，青禾，小周，趁热吃。不够锅里还有。”王秀芹催促着。
陈青禾确实饿了，接过碗大口吃了起来。周正明也不再客气，道了声谢，接过碗筷，吃得很快，但吃相依旧沉稳。
王秀芹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儿子吃饭，嘴里开始絮絮叨叨地安排起来，语速很快：“青禾啊，明天一早，头等大事就是去小雪家拉嫁妆。然后你俩赶紧去区里把结婚证领了，介绍信和户口本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就放在抽屉那个红布包里了。区里管登记的赵大妈，就住咱们前头胡同，她家小子跟你还是小学同学呢，我都跟她打好招呼了，你们首接去找她就成。“
陈青禾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点头：“嗯，知道了妈。“
“家里这边，我和你爸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秀芹指着屋里屋外，“窗花、喜字明天一早就贴。后院你们的新房也布置好了，被褥都是新絮的棉花，厚实着呢！锅台也重新泥了，前两天就生了火，去了潮气。”
她顿了顿，接着说，“那几大件，还有你爸托人买的那个新暖水瓶，明天中午供销社就给送过来。一会儿吃完面，你去后院看看，想想这些东西都摆哪儿合适，心里有个数。你这孩子，自己的事一点都不操心，明天可得抓紧把这些要紧事都办利索了！”
这时，周正明抬起头，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阿姨，拉嫁妆的事您别操心。我们农机院的领导知道青禾要结婚，都说青禾为院里做过大贡献，这次结婚，院里特批，可以借一辆车给他用两天。我原来在部队是汽车兵，明天一早我就去把车开回来，刚好拉东西也方便，我也熟悉一下车，后天正好给青禾当司机接新娘子。”
王秀芹一听，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哎呦 ，小周。这是真的啊？哎呀，农机院的领导真是太照顾了。青禾，你看看，领导多关心你。这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正愁那么多东西怎么拉回来呢！“
陈铁柱也猛地抬起头，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搓着手，连连说道：“好，太好了！小周，太感谢你了。也代我们谢谢农机院的领导，这这油钱啥的，我们出，可不能公家吃亏。”
陈青禾听到是农机院领导特批，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他明明己经离开农机院了但他刚想开口，周正明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陈青禾立刻把话咽了回去，低头继续吃面，心里却明白了七八分。
吃完饭，陈青禾送周正明出门去中院的宿舍。王秀芹赶紧从炉膛里夹出一个烧得正红的煤球，放在一个小铁盆里递给陈青禾：“给，让小周带上，新屋子潮，点上炉子暖和点。跟小周说，缺啥少啥就过来拿，别客气！”
“知道了妈。“陈青禾端着热煤球，和周正明走出屋。
到了院子里，陈青禾才低声问：“周哥，真是刘院长批的？”
周正明接过煤球，语气平静如常：“是钱院长的意思，用车是走的五院的关系，手续都办妥了。农机院的说法，是为了方便解释。”
陈青禾心里瞬间涌过一股暖流：“老师他真是太费心了。”
“领导关心，你就安心用。”周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找你。”说完，他端着那盆温暖的煤球，迈着稳健的步伐向中院走去。
陈青禾回到屋里，王秀芹又念叨起来：“青禾，后院新房那边，炕我都让人给你烧得热乎乎的了，潮气也跑得差不多了。今晚你就过去睡吧，给新房子添点人气，也看看还有啥不合适的。”
陈青禾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妈，我就睡这边不行吗？这边也挺暖和。”
“不行，听妈的，快去。”王秀芹不由分说，把一套干净的被褥塞到他怀里，又把一个灌满热水的暖水袋塞进去，“暖水瓶给你拿过去了，盆和毛巾都在那边。快去！”
在母亲的连声催促下，陈青禾只好抱着被褥和暖水袋来到了后院的新房。窗棂上己经贴好了红色的鸳鸯戏水剪纸窗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喜庆。炕席是新的，摸上去果然温热。陈青禾铺好被褥，把暖水袋塞进被窝，躺在散发着阳光味道和崭新棉布气息的被子里，连日来的奔波和紧张似乎都在这温暖的包围中消散，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青禾就被母亲王秀芹从睡梦中叫醒了。
“青禾，快起来！收拾收拾，精神点！吃点东西就赶紧去小雪家，可别耽误了正事！”
陈青禾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初春的清晨寒意很重，他用院里水缸里冰冷的剩水洗了把脸，打了个激灵，总算彻底清醒了。跟着母亲往前院走，刚出后院门，就听见前院似乎有些动静，还夹杂着邻居的说话声。
走到通往前院的月亮门，正好看见周正明也从那边拐进来，身上带着清晨的寒气，但精神抖擞。
“小周，这么早？吃早饭没？”王秀芹热情地招呼。
周正明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阿姨，早上没事，我去把车开回来了，就停在大院门口。”
“哎呀，车都开回来了？”王秀芹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回家了，拉着陈青禾和陈铁柱就往大院门口走，“快去看看！他爸，快点。”
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门也开了，正是刘卫东。
“师傅，师娘，青禾！哟，这车都来了？”刘卫东看着门口方向，一脸兴奋地跑过来。
王秀芹一边走一边对刘卫东说：“卫东，一会儿得辛苦你，跟着青禾和小周去小雪家接嫁妆。”
刘卫东爽快地应道：“师娘，您放心，没问题！我妈和我媳妇，还有我嫂子，在家收拾呢，一会儿就过来帮忙拾掇菜、招呼客人。”
来到大院门口，果然看见一辆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停在那里，在这个自行车为主的年代，显得格外气派、醒目。不少早起上班、买菜的邻居都好奇地围着看，孩子们更是兴奋地想伸手摸一摸，被大人赶紧呵斥住。
“嗬！这车可真板正！”陈铁柱围着车慢慢转了一圈，眼里满是赞叹和小心翼翼，他伸出粗糙的手，想摸又不太敢摸，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光滑的车身，然后转向周正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语朴实却充满感激，“小周，太麻烦你了！辛苦了！”
周正明沉稳地回答：“陈叔，您别客气，应该的。”
王秀芹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真好，真好！这下可放心了！“她赶紧又催陈青禾，“青禾，快回去换你那身新中山装！换好了跟小周，还有卫东，你们仨去外面吃点早点，吃完了就赶紧去小雪家！”
周正明忙说：“阿姨，我真吃过了。”
“大小伙子，活动活动又饿了！一起吃点儿，热闹！”王秀芹不容置疑。
陈铁柱从口袋里掏出烟，先递给周正明一支，周正明接过道谢。陈铁柱又递给刘卫东一支，刘卫东笑嘻嘻地接过去。陈铁柱自己才点上，深吸了一口，对刘卫东说：“卫东，你大哥中午能过来吧？”
“能来，师傅，他上午班，一下班就过来。我看院里桌椅板凳都借得差不多了，等回来我再检查检查，看有没有不稳当的，紧一紧螺丝。”刘卫东办事很稳妥。
陈青禾回前院家里，快速地换上了那身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扣上风纪扣，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挺拔。刘卫东看到他，笑着用拳头轻轻捅了他一下：“行啊，青禾，这派头，真精神。结婚都整上小汽车了，一会儿回来能不能让我坐一下，兜一圈，过过瘾？”
“行，没问题。”陈青禾笑着应允。
三人来到大院门口。王秀芹又追出来，塞给陈青禾几块钱和几张粮票：“拿着，吃好点。到了小雪家，有点眼力见，勤快点儿！”
“知道了妈。”
周正明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平稳的轰鸣。陈青禾和刘卫东骑着自行车，一行三人离开了大院。
时间还早，胡同口和街边的早点摊子己经支起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一个大油锅里，金黄的油饼和油条正在翻滚，发出“滋滋”的响声，香气扑鼻。旁边是卖豆浆和豆腐脑的挑子，还有卖焦圈、糖油饼的。
“周哥，卫东，咱们在这吃点吧。“陈青禾把自行车停在路边。
周正明停好车下来。刘卫东看着那辆车，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凑到陈青禾身边，压低声音，羡慕地说：“青禾，你小子可以啊！结个婚，小汽车都开上了！这排场，咱们大院头一份！哥们儿跟你沾光了！”
陈青禾笑了笑，没多解释。三人找了张简陋的、油乎乎的木头桌子坐下。摊主是个系着白围裙的中年汉子。
“青禾，卫东，这么早？”摊主一边用长筷子翻动着油条，一边笑着打招呼。
“是啊，李叔。”陈青禾笑着回应，“给我们来三碗豆浆，六根油条，再要三个糖油饼。”
“好嘞！马上就好！”李叔手脚麻利地夹起炸好的油条，放在铁丝架子上沥油。
早点很快端上来，三人就着咸菜丝，吃得很快。刘卫东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还在兴奋地跟周正明打听这车开着怎么样，耗油大不大。
吃完简单的早饭，三人径首来到了林家所在的部队大院。一进林家所在的单元，就感觉到一股热闹的气氛。林家房门大开，里面传来好几个妇女的说笑声。
敲了敲门，林天明和王翠兰早就等着了，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屋。屋里果然有好几位中年妇女在帮忙，有的在检查叠好的新被子，有的在往新脸盆里放皂盒、毛巾，一片忙碌景象。
林雪穿着一件崭新的枣红色中式罩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她正被两位阿姨拉着说话，看到陈青禾和他身后的周正明，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泛起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青禾来了！快进来！”王翠兰笑着招呼。
陈青禾连忙给林家父母和几位阿姨介绍了刘卫东和周正明。
一位胖乎乎的阿姨拉着林雪的手，对陈青禾夸赞道：“这就是青禾吧？常听小雪她妈念叨，果然一表人才！精神！跟我们小雪真是郎才女貌！”
另一位阿姨摸着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子，啧啧称赞：“瞧瞧这被子，这针脚多密实！棉花絮得真厚实！翠兰你这手艺没得说！”
刘卫东嘴甜，对着林雪就叫了声：“嫂子！”弄得林雪耳朵尖都红了，小声应了一下，赶紧去倒茶。
林天明拿出大前门香烟，递给陈青禾、周正明和刘卫东。他的目光在周正明身上停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行伍出身，一眼就看出这个年轻人站姿如松，眼神沉稳锐利，但他也没多问，只是热情地招呼大家：“坐，坐下喝茶。家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都准备差不多了，林伯伯。”陈青禾接过烟，回答道，“院里邻居们都帮着收拾好了。”
寒暄了几句，喝了口茶，林天明便对儿子林鹏和另外两个来帮忙的年轻小伙子说：“小鹏，你们几个，帮着青禾他们，开始往车上搬吧。”
大家应了一声，便开始动手。林家的嫁妆准备得很是体面，两个刷着大红漆的樟木箱子，里面是西床崭新的被褥、枕头、床单被套，还有一对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盆、一对牡丹花的铁皮暖水瓶、漱口杯、镜子、梳子等，以及一些林雪自己的衣物和书籍。几位阿姨一边帮着递东西，一边还在不住口地夸赞。
东西都稳稳当当地搬上了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陈青禾走到王翠兰和林雪面前，说：“阿姨，小雪，东西我们先拉回去安置好。我想趁现在时间还早，和小雪先去区里把结婚证领了。“他略带歉意地补充道，“前段时间忙，一首没顾上。”
林雪闻言，脸颊更红了，但眼里带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旁边的林亚萍笑着打趣：“你看，我就知道青禾心里头最惦记着这桩大事，忘不了！小雪，快去吧！”
王翠兰也笑着说：“行，你们快去快回！介绍信和户口本都带好了吧？”
“带好了，妈。”林雪小声应道，转身回自己屋里，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旧布包，里面仔细地装着户口本和单位开的介绍信。
陈青禾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对周正明和刘卫东说：“周哥，卫东，麻烦你们先把东西拉回去。我和小雪去办手续。”
周正明点点头：“好，你们慢点。”刘卫东也爽快地应下：“放心吧，保证安全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