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天刚擦亮,陈青禾便在零星而清脆的爆竹声中醒来。院子里传来父母轻微的走动声和压低的交谈声,他利索地起床,穿上那件半旧的蓝色棉袄。
推开屋门,寒气扑面而来。父亲陈铁柱己经站在院中了,手里端着一小盆用白面打的浆糊,正用一根筷子不停地搅着。母亲王秀芹拿着一把新笤帚,正准备清扫门楣上最后一点浮土。
“起来啦?正好,浆子刚打出来,黏糊正合适。”陈铁柱把浆糊盆递给儿子,“把对子贴上,图个新年新气象。”
陈青禾接过盆。王秀芹又递过来一副崭新的春联,红纸黑字,墨迹酣畅淋漓,是请院里一位读过私塾的老先生写的。上联是“劳动门第春常在”,下联是“勤俭人家庆有余”,横批“万象更新”。
陈青禾拿起笤帚,先把门框上下仔细扫了一遍,确保没有灰尘。然后用一把旧锅铲,舀起浓稠的浆糊,均匀地抹在门框两侧和顶框上。动作不快,但很稳,确保边角都覆盖到。小石头和小花也穿戴整齐跑了出来,围在旁边看热闹,小脸上满是兴奋。
“哥,贴正点!”小石头仰着头指挥。
“知道。”陈青禾拿起上联,比划好位置,从上往下轻轻按在刷了浆糊的门框上,用手掌仔细抚平,赶走里面的气泡。接着是下联,最后是横批。贴好后,他退后两步,端详着那鲜艳的红色和工整的字迹,一种朴素的仪式感和对未来的期盼油然而生。崭新的春联映衬着略显斑驳的木门,显得格外精神。
“好!贴得正!”王秀芹满意地点头,脸上笑盈盈的,“喜庆!”
刚贴好春联,还没来得及收拾,王秀芹就催促起来:“青禾,别耽搁了,赶紧收拾下去车站!你林伯伯他们那趟车估摸着快到了!头一回上门接未来岳父岳母,可不能晚了,显得不周到!”
陈青禾应了一声,回屋套上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王秀芹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还温乎的窝头:“路上垫吧一口!”
陈青禾推上自行车,啃着窝头,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今天是年三十,街上比往常更加热闹。许多单位己经放假,人们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服,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匆匆往家赶。
陈青禾骑车到达时,站前广场上己是人头攒动。他存好自行车,走进高大的候车大厅,里面温暖而嘈杂,南来北往的旅客带着行李,脸上洋溢着归家的急切与喜悦。他找了个显眼的位置站定。
没过多久,便看见林雪的姑姑林亚萍、姑父赵志刚带着赵华走了过来。
“青禾!等急了吧?”林亚萍招呼道,“这车好像晚点了半个来钟头。”
“没事,姑姑,姑父,我也刚到。”陈青禾迎上前。
赵华活泼地跳到林雪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小声问:“姐,大伯母他们从东北来,肯定带了好多好吃的吧?有没有松子?”小姑娘眼里满是期待。
林亚萍嗔怪地拉了下女儿:“你这丫头,就知道吃!别缠着你姐。”
这时,广播响起,列车到站了。众人精神一振,走向月台。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和“哐当哐当”的巨响,一列绿色的蒸汽机车喷吐着浓重的白汽,缓缓驶入了站台,车头上还挂着红色的标语。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最终稳稳停住。
车门陆续打开,旅客们提着大包小裹,迫不及待地涌下车厢。月台上瞬间人声鼎沸。
“爸!妈!哥!这儿呢!”林雪眼尖,挥着手喊道。
陈青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林天明穿着一件军大衣,没戴帽子,精神矍铄地走在前面。王翠兰跟在旁边,围着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林鹏则跟在最后,肩膀上扛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手里还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旅行包。
两拨人很快汇合。
“大哥!大嫂!路上辛苦了!”林亚萍和赵志刚率先迎上。看着几年未见的亲大哥,林亚萍眼眶有些发热。
“爸!妈!”林雪也跑到父母身边,脸上泛着红晕。
林天明目光落在陈青禾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用力拍了拍他胳膊,声音洪亮:“青禾!好小子!比上次见清减了点,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
王翠兰也满是心疼地端详着他:“脸上是没啥肉了。是不是食堂伙食不行?回头阿姨给你做点好的补补。”
“阿姨,林伯伯,我没事,身体好着呢。”陈青禾连忙说道,同时自然地伸手去接林鹏肩上的大麻袋,“大哥,我来吧。”
林鹏看了他一眼,神色缓和了些,把麻袋递过去:“还行,精神头倒是不错。”
赵志刚看着挺拔的林鹏,赞道:“小鹏这身板,越来越像样了!”
赵华这会儿倒有点害羞了,躲在母亲身后,小声对林雪说:“姐,鹏哥真高!”
林雪抿嘴笑了笑,看向哥哥:“哥,路上累了吧?”
“不累!”林鹏大手一挥,随即又对陈青禾说,“这北京站真气派!比几年前我来的那时候看着敞亮多了!”他好奇地环顾着高大的站厅。
王翠兰闻言白了儿子一眼:“你这孩子,光顾着看热闹,赶紧帮着拿东西!”
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搬运行李。
出站后,林天明、王翠兰和林亚萍夫妇坐上了赵志刚安排的单位吉普车,大部分行李也放了上去。林雪推来了自己存在姑姑家的那辆女式自行车,陈青禾自然接过车把,载着她。林鹏则骑着陈青禾那辆二八大杠,后座上坐着赵华。
两辆自行车跟着吉普车,在充满年味的街道上骑行。
“鹏哥,你们东北冬天是不是可好玩了?能滑冰车、抽冰嘎吗?”赵华坐在后座,好奇地问。
林鹏这回话多了些,语气也带着几分自豪:“那可不!我们那儿冬天才叫带劲!能滑冰车、抽冰嘎,还能在封冻的江面上凿冰窟窿钓鱼。你要是夏天来,我带你进山采蘑菇、摘野果子,那才叫一个痛快!”
“真的啊?”赵华眼睛一亮,“那说定了!等我放暑假,一定去东北找你玩!”
“行,包在我身上!”林鹏爽快地答应,“保管让你玩得不想回北京。”
陈青禾这边,林雪轻轻抓着他腰侧的衣服,低声问:“青禾,家里年货都备齐了?”
“嗯,齐了。春联也贴好了。”陈青禾感受着身后的依靠,心里踏实。
前面吉普车里,大人们也在交谈。
“东西都带了些啥?这么沉。”林亚萍问嫂子。
“还能有啥,咱东北那点特产呗。”王翠兰笑着说,“蘑菇、木耳、榛子、松子,还有点鹿茸和人参,给青禾那孩子补补身子。他搞研究费脑子。还有几块布料,给孩子们做衣服。”
“哎呀,带这么多干啥,北京也能买着。”
“那能一样吗?咱们那儿的品质好!”
“婚事定了正月十二,青禾他们家挺重视的”林亚萍把情况跟哥嫂详细说了说。
“嗯,挺好。他们小两口觉得好就行。”林天明点点头,“咱们这边,看看都请谁,名单得拟一下”
到了林亚萍家,又是一阵忙碌,将大包小裹搬进屋里。客厅一角顿时堆满了山货,散发着浓郁的东北气息。
王翠兰打开一个包裹,拿出冻梨:“尝尝家乡味儿!”
安顿下来后,陈青禾找到机会,对林天明和王翠兰说:“林伯伯,阿姨,我父母在萃华楼订了一桌,想请您二老和姑姑、姑父,正月初六晚上一起吃个便饭,也算是正式为我跟小雪的事,定个日子。”
林天明闻言,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眼身旁的王翠兰,爽快道:“好!初六晚上,我们一定到!这事儿是该正式定下来了!”
王翠兰也笑着点头:“让你爸妈费心了。”
林亚萍在一旁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到时候我们都去!”
陈青禾在林雪姑姑家待到傍晚,才起身告辞。
王翠兰连忙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塞过来:“青禾,把这些带回去,给你爸妈尝尝,都是咱家里的东西,别嫌弃。”
陈青禾一看,里面是红肠、木耳、还有一小包人参,连忙推辞:“阿姨,这太贵重了,留给家里吃吧。”
“拿着!”林天明发话了,语气不容拒绝,“给你父母的,一点心意。”
林亚萍也在旁边劝:“青禾,拿着吧,你林伯伯和林伯母大老远带来的。”
陈青禾只好接过,沉甸甸的,心里也暖融融的。
一家人把陈青禾送到门口。林雪看着他,眼神温柔:“路上小心点。”
“嗯,知道了。林伯伯,阿姨,姑姑,姑父,小鹏,小华,除夕快乐!”陈青禾推着自行车,朝众人道别。
“快回去吧,代我们跟你爸妈问好!”王翠兰笑着挥手。
陈青禾骑上车,融入了除夕夜的北京。街上比白天冷清了些,但家家户户窗子里透出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偶尔传来的爆竹声也更加密集。
骑着车回到京钢大院,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温暖灯光,空气中饭菜香混合着硝烟味。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院门口放小鞭,前院的李奶奶也刚倒完垃圾回来,看见陈青禾就笑眯眯地说:“青禾回来啦?你爸妈可念叨半天了!”
陈青禾推着车还没到自家门口,母亲王秀芹就己经闻声掀开棉门帘迎了出来。她一边在旧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快步上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关切和喜气:
“回来了?路上冷吧?人接上了?亲家他们都安顿好了?看着精神头咋样?累着没有?”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浓浓的关心,目光在儿子脸上身上仔细打量着,仿佛要确认他这一趟是否顺利安好。
“接上了妈,都安顿好了,您放心。这是林伯伯和林伯母让带回来的,说是东北家里的东西,给尝尝鲜。”陈青禾递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又把初六在萃华楼吃饭,对方己经爽快应允的事说了。
王秀芹这才彻底放下心,脸上笑开了花,连声说道:“好!好!接上了就好!定下来了就好!哎呦,小雪爸妈太客气了,大老远的”她接过东西,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浑身都透着一股松快劲儿。
她这边话音刚落,早就等在一边的小石头和小花立刻像两只小炮仗似的冲到了陈青禾身边,一左一右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大哥,大哥,你可回来了!”小石头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急切,“就等你回来放炮呢!爸买的那挂鞭,还有‘窜天猴’,妈说必须得你带着我们放。”
小花也用力点着小脑袋,虽然有点怕响动,但过年的兴奋压倒了一切,奶声奶气地附和:“哥,放炮,放好看的炮!”
陈青禾看着弟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小花的头,又看向一脸央求的小石头:“这么着急,我这刚进门,连口水还没喝呢。”
“哥——你最好了!”小石头使出浑身解数,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天都快黑透了,再不放,人家隔壁狗蛋他们都放完了!”
王秀芹看着孩子们缠磨,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一边把陈青禾带回来的东西往屋里拿,一边说道:“行了青禾,你就带他们去吧,就在咱院门口那块空地上,小心着点。他俩念叨一下午了,就等着你呢。”
“听见没,妈都答应了。”小石头立刻雀跃起来,拽着陈青禾就往放杂物的小屋走,“炮在那儿呢,哥,快走快走!”
陈青禾被弟弟妹妹簇拥着,脸上不由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只好顺着他们的力道往外走:“好好好,放放放。小石头你去拿香点火,小花站远点儿捂着耳朵”
随着一阵鞭炮声响起,王秀芹和陈铁柱在厨房里做着最后的忙碌,诱人的香气一阵阵飘出来。小石头和小花放完炮回来,像两个小尾巴似的在厨房门口转悠,小鼻子一吸一吸地闻着香味。
“妈,啥时候能吃饭啊?”小石头吸着鼻子问。
“就你馋!”王秀芹笑骂了一句,手下翻炒的动作不停。
小花趁母亲转身拿碗的功夫,悄悄伸出小手,想从案板上捏一块切好的香肠,被刚进厨房端菜的陈青禾瞧个正着。
“小花!”陈青禾压低声音,带着笑意制止。
小花像受惊的小兔子,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吐了吐舌头,脸蛋红扑扑的。
陈青禾看着弟妹那馋样,笑了笑,端起那盘令人垂涎的蒜苗炒腊肉:“我来端这个。”
“小心烫着碗底!”王秀芹叮嘱了一句。
这时,陈铁柱己经把堂屋的桌子收拾利索,摆好了碗筷,朝着厨房方向喊道:“秀芹,差不多了吧?孩子们都等急了!”
“来了来了!最后一道鱼头豆腐汤来喽!”王秀芹响亮地应着,双手捧着一个大汤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碗里是奶白色的鱼汤,里面是炖得恰到好处的鱼头和嫩白的豆腐,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鲜香西溢,正是年夜饭象征富贵有余的压轴大菜。
她把汤碗稳稳地放在桌子正中央,看着满桌虽然不算奢华却倾注了心血的家常菜肴,又看了看围坐过来的丈夫和孩子们,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光彩,用力一挥手:
“齐活了!咱们啊,开饭!”
这一声令下,早己迫不及待的小石头和小花立刻欢呼一声,拿起了各自的筷子。
饭桌上,收音机开着,里面播放着欢庆的乐曲。晚上八点,准时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沉稳而充满信心的声音:“过去的一年,全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在社会主义建设各条战线上都取得了新的成就展望未来,我们坚信,只要继续团结一心,艰苦奋斗,就一定能够克服一切困难,迎来更加美好的明天在此,向全国各族人民,向奋战在各条战线上的同志们,致以节日的问候和崇高的敬意!祝大家春节愉快,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幸福!”
全家安静地听着。陈铁柱听得频频点头,王秀芹小声念叨着说得真好。小石头和小花也难得安静地坐着,虽然不太明白,但知道是重要的事情。
陈青禾安静地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山河。他想起此刻,也许在西北的戈壁滩,在风雪弥漫的边境线,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和车间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正怀着同样的信念,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坚守、奋斗。
广播结束后,大家才继续动筷吃饭,话题也围绕着广播内容和过年的喜庆展开。吃完饭,收拾了碗筷,王秀芹把早就炒好的瓜子、花生端上来,还有一点水果糖。一家人围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京剧《龙凤呈祥》,聊着天。
小石头和小花终于得到允许,跑出去和院里其他孩子汇合,分享各自有限的小鞭和烟花去了。不一会儿,院里就响起了孩子们“冲啊”、“缴枪不杀”的嬉闹声,夹杂着小鞭的脆响。熬到十点多,两人带着一身寒气和新衣服上蹭的灰土被王秀芹赶去睡觉,临睡前,王秀芹把给他们准备好的新衣服、新袜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小花临睡前还搂着她的新罩衫,嘟囔着明天还要穿。
剩下陈青禾和父母继续守岁,王秀芹拿出一个小本子,又开始盘算着结婚准备的菜单,陈铁柱和陈青禾则听着戏,偶尔交谈几句,说的多是厂里的事,或者对陈青禾工作的关心。
当时钟的指针缓缓重合在十二点的位置时,外面骤然响起了密集如雨的爆竹声,整个城市仿佛都沸腾了。陈铁柱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挂长鞭,陈青禾接过来,走到院子里,用烟头点燃引信,迅速跑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院子里炸响,火光闪烁,硝烟弥漫,正式宣告了新年的到来。
放完炮,一家人互道了“新年好”,这才各自歇下。王秀芹和陈铁柱脸上都带着满足和期盼的笑容。窗外的鞭炮声仍在此起彼伏地响着,映照着千家万户对崭新一年的无限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