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南苑机场时,己是深秋的下午。北京的寒意比戈壁更显凛冽,但天空是北方特有的高远湛蓝。钱五师有专车接走,孙志远则安排了一辆军绿色的嘎斯69吉普车送陈青禾回家。
吉普车驶出机场,汇入车流。街道两旁的景象熟悉又有些陌生。灰蓝色的中山装和棉袄依旧是主流,但街头的标语换了新的内容,多了些“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公共汽车顶上背着巨大的煤气包,自行车流依旧壮观。吉普车穿过天安门广场,那庄严的城楼和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在秋阳下熠熠生辉。车子拐进东城区,驶入越来越窄的胡同。青灰色的砖墙,斑驳的木门,房檐下挂着晾晒的白菜、萝卜干,空气中弥漫着蜂窝煤和炊烟的味道。
车子在一条胡同口停下,司机帮忙把帆布行李袋和旧木箱卸下来。“陈工,只能送到这儿了,胡同里车进不去,路窄,调头也难。”司机客气地解释,显然对路况很熟悉。
“谢谢师傅!辛苦了!”陈青禾道了谢,目送吉普车离开。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熟悉烟火气的空气,提起行李,走进了阔别近半年的胡同。
“大汽车!大汽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小狗蛋)指着远去的车影蹦跳着,他身边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正是陈青禾的弟弟小石头和妹妹小花。
“大哥!是大哥!”小石头眼尖,认出了陈青禾,立刻冲过来抱住他的腿。小花也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惊喜:“大哥!”
孩子们的喧闹引出了院里的刘奶奶,她系着围裙,手上沾着点面粉,正站在自家门口一个冒着丝丝白汽的蜂窝煤炉子旁。
“小狗蛋,小石头,小花,嚷嚷啥呢?炉子边儿危险,离远点!”她抬眼循声望去,愣住了,“青禾?!是青禾回来了?!”她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哎呦喂!可算回来了!快!快进院儿!这大冷天的!”她朝院里喊了一声:“秀兰!快出来瞧瞧,青禾回来啦!”
陈青禾忙笑着打招呼:“刘奶奶,是我,回来了!您老身体还硬朗?”
“硬朗!硬朗!”刘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指着旁边闻声站起来的年轻媳妇,“快瞧瞧,这是卫东媳妇,秀兰!五月里刚过门儿,你不在家,没赶上喝喜酒!”
秀兰脸一红,大大方方地叫了声:“青禾哥!”
“哎,秀兰你好!”陈青禾笑着回应。
“快!快去街道办喊你王姨!就说青禾回来啦!跑着去!”刘奶奶急急地吩咐。
“哎!知道了,妈!”秀兰应了一声,转身就朝胡同外小跑着去了。
这时,院里其他邻居也被惊动了。张家媳妇端着个搪瓷盆出来倒水,王家大爷正蹲在屋檐下修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都笑着打招呼:
“青禾回来啦!”
“哎哟,大学生工作回来啦!看着更精神了!”
“快进屋暖和暖和!外头辛苦吧?”
“还好还好,谢谢张大嫂、王大爷!”陈青禾一边笑着回应,一边带着弟妹,跟着刘奶奶走进熟悉的西合院。院子不大,青砖铺地,角落堆着过冬的蜂窝煤,几户人家的窗台上晒着萝卜干、白菜帮子。他把行李放在自家屋门口。
街道办离得不远。秀兰小跑着进去时,王秀芹正和几个戴着红袖箍的街道干部在核对一摞粮本。
“王姨!王姨!”秀兰喘着气。
“秀兰?咋了?家里有事?”王秀芹抬头。
“青禾哥!青禾哥回来啦!刚到家门口!刘奶奶让我赶紧来叫您!”秀兰脸上带着笑。
“啥?!”王秀芹手里的粮本“啪”地掉在桌上,猛地站起来,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填满,“真回来了?!啥时候到的?”
“真回来了!就刚才,吉普车送到胡同口的!”秀兰点头确认。
“李主任!我”王秀芹激动地看向街道办主任。
“快去吧秀芹!孩子回来了是天大的喜事!这儿有我们盯着!”李主任笑着挥手。
“哎!谢谢主任!谢谢大家!”王秀芹拔腿就往外跑,心怦怦首跳,脚步又快又急。
陈青禾刚把行李放进自己那间小小的东厢房,正环顾着这熟悉又亲切的狭小空间——硬板床、旧书桌、糊着报纸的墙壁。这时,母亲带着喘息和激动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青禾!我的儿!”
王秀芹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额头上是细汗,她一眼看到儿子,冲过来一把抓住陈青禾的胳膊,上下左右地看,眼圈瞬间就红了:“让妈看看!瘦了!黑了!跟老师在外头工作,很辛苦吧?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冻着?”一连串的关切像开了闸的洪水。
“妈,我挺好的,真的。吃得饱,睡得也好,老师很照顾。”陈青禾任由母亲拉着,感受着那份浓浓的牵挂,心里又暖又酸。
王秀芹拉着儿子进了堂屋,脸上堆满了自豪和喜悦,指着正墙:“瞧见没?你那个标兵!就八月十号,那天可热闹了,研究院的领导,还有好几个同志敲着锣打着鼓,捧来大红的奖状、二十块钱和一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脸盆!”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崭新的、印着红彤彤国徽和大红字的奖状!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全国农业技术革新标兵”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陈青禾这才注意到奖状,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荣誉会以这种方式送到家里。
王秀芹激动地比划着:“街道办李主任、咱们胡同的老邻居们都挤到院里来看!都说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全国标兵!你爸”她说到这里,声音更亮了几分,带着点神秘和骄傲,“你爸那天破天荒地没去厂里加班,特意在家等着!接了奖状,跟人家领导握了手,话虽然不多,可妈瞧得出来,他高兴着呢!晚上还破例喝了小半盅地瓜烧!”她的语气里满是丈夫难得一见的喜悦。
“大哥!”小石头和小花又扑上来。
“好好好,回来就好!”王秀芹抹了下眼角,“快,进屋歇着!坐了一路车累坏了吧?妈这就去买点菜!”她转身就风风火火地要出门。
“妈,别忙了,家里有啥吃啥。”陈青禾忙说。
“那哪行!你多久没吃家里的饭了!等着!”王秀芹说着己经出了门。
胡同口的副食店正是晚市热闹的时候。王秀芹挤在人群里,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
“秀芹?啥事这么高兴?”相熟的邻居张婶问。
“我们家青禾!跟老师学习回来了!”王秀芹声音都透着亮。
“哟!大学生回来啦!那可是大喜事!快,多割点肉!”张婶也替她高兴。
王秀芹攥着肉票,割了二两肥肉多的后臀尖,又咬牙买了几个鸡蛋,一小捆碧绿的菠菜。临出门,李奶奶硬塞给她一小块豆腐:“给孩子尝尝鲜!”
“哎呦,谢谢李奶奶!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拿着!孩子出息了,我们也高兴!”
王秀芹提着菜篮子回到家,院里弥漫着温馨的烟火气。刘奶奶在自家门口摘菜,笑着问:“买着肉了?”
“买着了!托您的福!”王秀芹笑应着,脚步轻快地进了自家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笃笃笃的切菜声和热油下锅的“滋啦”声,香气飘了出来。
小石头和小花扒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锅里。
“妈,肉肉香!”小花吸着鼻子。
“小馋猫!等爸回来一起吃!”王秀芹笑着,把炒好的鸡蛋先拨出一点,“来,先垫垫肚子。”
两个孩子欢呼着接过小碗,蹲在厨房门口吃得喷香。
天色擦黑,胡同里渐渐响起下班归家的自行车铃声、脚步声和邻居间的招呼声——这正是京钢工人们下工回家的点儿。
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父亲陈铁柱回来了,他身后半步,跟着同样穿着深蓝色工装、推着自行车的刘卫东。两人都带着一身工厂的铁锈和机油味。陈铁柱支好他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取下挂在车把上的铝饭盒,沉稳地走进院子。看到厨房亮着灯,闻到比平时香得多的饭菜味,又看到堂屋里站着儿子,他脚步顿了一下。
“爸。”陈青禾叫了一声。
陈铁柱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片刻,说了句:“回来了。”便像往常一样,走到屋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袋锅和一小袋旱烟丝,慢悠悠地装起来,“吧嗒”一声划着火柴点上。烟雾缭绕中,他那双带着长期劳作痕迹、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陈青禾略显清瘦却精神的脸庞,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崭新的奖状上,停留了几秒。
“嘿!青禾!真回来啦!”跟在后面的刘卫东嗓门洪亮,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几步就跨到陈青禾面前,伸手就给了他肩膀一拳,“好家伙!一走大半年!学成归来啦?快跟兄弟说说,这趟出去都学啥了?外面咋样?苦不苦?”他咧着嘴笑,上下打量着陈青禾,“啧,看着是结实了点!出去锻炼人呐?”
陈青禾笑着揉了揉肩膀:“卫东!劲儿还是这么大!是挺锻炼人的。”
刘卫东这才想起师父,忙对陈铁柱笑着说:“师父,您瞧青禾这一趟出去,看着更出息了!”
陈铁柱在烟雾后面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神里那点不易察觉的赞许似乎也多了一分。
“快讲讲,有啥新鲜事儿?”刘卫东拉着陈青禾,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青禾心里装着保密纪律,只能含糊地说:“主要是跟着老师工作,看了一些新鲜东西,开了不少眼界。那边条件艰苦点,但能学到真本事。”他巧妙地避开具体地点和任务。
“新鲜东西?能学到真本事?行啊青禾,这趟值了!”刘卫东眼睛发亮,自动脑补成书本知识或者工厂技术,“回头有空再细聊!”他见陈青禾似乎不太愿意深谈,以为旅途劳顿,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拍了拍陈青禾胳膊,“回来就好!晚上好好吃顿家里的!”
堂屋的方桌上,饭菜己经摆好:金黄的炒鸡蛋泛着油光,一小碟油汪汪的腊肉炒白菜梆子,碧绿的菠菜豆腐汤,还有暄腾的窝头和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
一家人围坐下来,昏黄的15瓦灯泡下,气氛温馨而安宁。王秀芹不停地给儿子夹菜,尤其是那几片珍贵的腊肉:“多吃点,多吃点!在外头哪有家里吃得好!瞧你瘦的!”小石头和小花眼巴巴地看着大哥碗里的肉片和鸡蛋。
“妈,够了够了,您也吃,爸,您吃。”陈青禾把肉和鸡蛋分给眼巴巴的弟妹一些。
陈铁柱没说话,只是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粥,夹了一筷子炒白菜梆子,默默地吃着。但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掠过堂屋正墙上那张崭新的奖状,然后又落在儿子沉静的脸上。
王秀芹看着儿子埋头吃饭的样子,脸上漾着满足的笑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喜气和探究:“对了,青禾,有个事儿差点忘了告诉你。你不在家这几个月啊,有个姑娘,来找过你两回呢。”
陈青禾心里咯噔一下,夹菜的手顿住了,抬眼看向母亲,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母亲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揶揄:“那姑娘,叫林雪是吧?农机院的?长得可真俊,说话也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头一回来,听说你跟老师在外头工作,没个准信儿啥时候回,我看她挺失落的。隔了阵子又来了第二回,这回留了个纸条,”她说着,从蓝布围裙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递给陈青禾,“喏,妈给你收着呢,怕弄丢了,让你回来了务必给她去个信儿。是你送丝巾的那个姑娘吧?”她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噢——大哥有对象喽!”小石头和小花立刻捕捉到关键信息,放下碗筷,拍着小手起哄,小脸上满是兴奋。
陈青禾接过那张带着母亲体温的纸条,看着上面那行熟悉的娟秀字迹,耳根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脸颊也有些发烫。他赶紧把纸条揣进兜里,低下头,掩饰性地扒拉了一口粥,声音带着点窘迫:“妈!您看您就是以前工作上认识的同事,可能工作上有点事儿找我。”他含糊地解释着。
晚饭在温馨又带着点小插曲的家长里短中结束。王秀芹收拾着碗筷,看着儿子微红的耳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累了一天,快去洗洗睡吧!被褥妈都给你晒得暄乎乎的,保准暖和。”
“嗯,妈,您也早点歇着。”陈青禾应道,感受着兜里那张小纸条的存在,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和父亲默默抽烟的侧影,心中充满了归属感。
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东厢房,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将从西北带回来的笔记本、资料,一一在书桌上放好,那张小纸条也被他小心地夹进了工作笔记里。窗外,是北京冬夜寂静的胡同;窗内,是属于家的安宁与沉甸甸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