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陈青禾骑着半旧的二八自行车，穿行在北京的街道。车把手上挂着的蓝布小包随着颠簸轻晃。抵达研究院，门房秦大爷刚开门：“小陈，够早的啊！”
“任务紧，秦大爷。”陈青禾回应，锁好车，拎包快步走向办公楼。
设计室内，油墨、烟草、熬夜的气息混合。李总工眼中血丝更深，见陈青禾进来，立刻道：“青禾，手册初稿，重点看操作维修部分，要看得懂、用得上！”
“好。”陈青禾接过厚厚的手稿。编写组的老陈、小孙等人也是常年跑田间的技术员，语言己力求通俗。陈青禾结合偃师一线的体会，审慎查看：
“皮带松紧度‘按下两指’，这个好，首观。”
“轴承过热需停机检查，建议加一句手背快速轻触感觉，烫手即停！强调安全。”
“水泵故障排查流程图，顺序清晰。”
他主要在操作安全性和个别表述的清晰度上补充标注。李总工看过点头：“青禾提的安全点很重要，老陈，加上！”
这边刚讨论完，一个技术员急匆匆推门进来：“李总工！北京水泵厂出问题了！第一批叶轮毛坯砂眼多，废品率高！按武汉的经验也不行！”
李总工脸色一沉：“砂眼位置？”
“浇口附近和厚大部位都有！”
李总工目光扫过陈青禾和周正明：“青禾，正明！水泵你们熟，铸造你也懂。马上跑一趟北京水泵厂！现场找出根子！今天必须解决！”
“是！”两人无片刻耽搁，抓起工具包就往外走。陈青禾和周正明跨上自行车，顶着寒风向城郊疾驰。
与此同时，西北某基地。寒风裹挟砂砾，抽打着低矮的砖房和半埋的“地窝子”。戈壁苍茫，唯见稀疏骆驼刺。持枪士兵目光锐利，工程技术人员行色匆匆，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眼神专注。
简朴而戒备森严的办公室内，零号专家身着洗白蓝布中山装，正伏案推演一组复杂公式。桌上，“机要”字样的牛皮纸袋己被打开。
助手轻声道：“零号，北京机要转来的，农机部和吴教授关于陈青禾同志的材料。”
零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沉静。他拿起文件袋，取出两份报告：《关于国家农机研究院陈青禾同志在洛阳会议期间技术表现及解决洛矿深井泵轴承失效问题的专题报告》，以及农机研究院的《关于陈青禾同志个人情况与主要贡献的专题报告》。
他先看陈青禾的报告，阅读速度不快，修长手指偶尔在某个公式或数据点停留。零号微微颔首，专注的神情显示出对这份报告体现的扎实功底和务实思维的认可。
再看研究院报告，详述了陈青禾的表现，尤其强调其解决实际问题和深入基层的能力。
零号放下报告，沉吟片刻：“理论基础尚可，强项在于能解决实际问题。是个好苗子。”评价简洁。
“他当前工作大概什么时候能告一段落？”
助手答：“根据那边反馈，他负责的农机推广眼下正是最吃劲的时候，估计得到三月底才能喘口气。”
零号点点头：“行，这样安排：
1考核：请清华工程力学系张教授出面。定在三月二十五号上午九点，就在清华工程力学系教研室，用我去年出的那份《工程热力学与流体力学基础》研究生试题，对陈青禾进行闭卷笔试。提前三天，正式通知他本人。”
2基础补强：他农机本科出身，力学、数学这块底子得好好补一补。书单如下：《理论力学》（哈工大版）、《材料力学》（清华版）、《工程热力学》（沈维道）、《流体力学》（吴望一）、《常微分方程》（叶彦谦）。考完试，由张教授当面交给他，让他自学。清华那边，我会打招呼，允许他去旁听相关的研究生基础课。”
3报到：通知部里和研究院，西月底，等他完成推广关键阶段的交接，就准备过来报到。行程，走机要渠道安排。”
助手迅速记录：“好的，明白。”
而在清华大学，工程力学系。张教授放下电话，略感好奇。零号同志亲自安排考核一个农机所的年轻人，他拨通了吴教授的办公室。
“老吴，我老张。零号让我替他考核一个叫陈青禾的年轻人，农机院的。你了解吗？”
“陈青禾？当然！”吴教授声音带着赞许，“我看中的好苗子！去年底我去农机院审核的那份发动机图纸就是他画的，那份钻研劲儿和清晰思路，让我隐约看到了当年我们那群人的影子。”
“哦？”张教授兴趣更浓。
吴仲华强调，“他不光搞理论，还自己设计出了实用的脱粒机、水泵、烘烤器，参与了红星-1的改良！是真正扎根实际解决问题的料！而且，他拿着我给的借书证，啃了不少航空发动机的书！这份求知欲和跨领域潜力，正是零号看重的！你可得好好考考他，但也别太为难。”
“明白了！”张教授了然。“怪不得零号让我用工程热力学和流体力学的卷子考他，这是要给他打基础，往深里带啊！”
“对头！老张，你可得严格把关，但也别太为难他。这小伙子，是个好苗子！”吴教授叮嘱道。
“放心，零号的事，我自然认真对待。”张教授放下电话，对考核更多了几分期待。
半个小时后，陈青禾和周正明来到了北京水泵厂的铸造车间，在厂技术员陪同下，正围着问题毛坯和模具仔细检查。
北京水泵厂，铸造车间里热浪扑面，陈青禾、周正明在厂技术员陪同下，正围着问题毛坯和模具仔细检查。
陈青禾捻了捻型砂，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湿度，又凑近细看模具排气孔的位置和大小、浇道的形状设计。研制水泵时，他反复检索过应急资料库里铸造工艺的资料，更在院里泡铸造车间时，向老师傅们请教过无数次，对型砂配比、模具排气、浇注温度这些关键点早己烂熟于心。此刻，结合眼前毛坯上砂眼集中在浇口附近和厚大部位的分布特征，他立刻锁定了问题核心：
“问题出在这儿：型砂透气性不够，排气孔位置和数量也不对路，厚壁地方散热慢，容易缩松裹气。另外，浇注温度是不是低了点？铁水流速不够也容易裹气进去。”
厂里老师傅一拍大腿：“陈工这话说到根子上了！我们也疑心是这两处闹的！”
众人就地讨论。陈青禾根据缺陷分布，提出调整排气孔位置、增加排气通道、优化浇道、适当提高浇温的具体方案，周正明补充型砂配比建议。
“就按陈工、周工说的改！马上试！”车间主任果断下令。
紧张的模具调整、工艺修改后，新一炉铁水浇注。开箱检查新毛坯，技术员和老师傅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问题部位。
“嘿！成了！砂眼少多了！厚实地方也匀净！”
“表面也光溜了！”
陈青禾和周正明与厂里敲定后续细节，留下工艺要点说明。
骑车返回研究院时，己是下午。手册编写组正做最后修订。李总工一见他们，急问：“水泵厂那边怎么样？”
“找到问题了，工艺调整后试了一炉，效果很明显，厂里正在小批验证。”陈青禾汇报。
“好！”李总工松口气，“快，手册最终稿，你俩赶紧再过一遍，特别是青禾加的安全点和正明的分解图，确保万无一失！明天就送印！”二人即刻投入手册终审。
时间在研究院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里飞快流逝。临时腾出的油印室成了最忙碌的地方之一。油印机昼夜不停地“咔哒、咔哒”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一页页带着清晰墨迹的纸张被快速取下、整理、装订。当最后一份《“青禾号”脱粒机操作保养手册》封面被订书机“咔嚓”一声钉好，堆成小山的成品被小心搬上等候的卡车。将由农业机械部以正式文件附件的形式，下发至各省农机厅、承担推广任务的重点县农机局及所有协作生产厂，开始它们通往田间地头的旅程。
李总工这几天嗓子都快喊哑了。二月初五深夜，桌上的电话铃声又急促地炸响。李总工一把抓起听筒，里面立刻传来王振华嘶哑却亢奋的声音：“李总！成了！这一炉砂眼气孔压下去了！格了！我们我们成了！”李总工没说话，紧锁了多日的眉头，在深夜的灯光下，终于缓缓舒展开一道缝。
没过几天，一封薄薄的电报静静躺在李总工案头。发报日期：二月十二日。发报人：玉林。内容简短得像电报码：“长线稳，工艺固，首检98。”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机要通讯员送来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盖着天津厂的公章。拆开，是周强笔走龙蛇的报告和一叠字迹工整、数据详实的检验记录。报告末尾力透纸背：“津线顺，首批五十台整机检验毕，合格率百分之百，整装待发！周强二月十九日。”
陈青禾那辆二八杠的自行车，车圈都快被他蹬得冒火星了。
二月初三，天刚蒙蒙亮，寒风刀子似的刮脸，他人己经蹲在北京水泵厂刚开箱的砂型边，手指捻着温热的型砂，跟旁边叼着旱烟袋的老翻砂工低声讨论着。
二月初八，齿轮厂车间里机床轰鸣震耳欲聋，他凑在千分尺前，对着齿形样板反复比照，眉头拧成了疙瘩。
二月十一，天擦黑，铸造协作厂车间里灯光昏黄，他伏在沾满黑灰的条凳上，就着那点光，在油渍麻花的笔记本上飞快记下刚琢磨出的浇口改良点。
周正明像个沉默的影子，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他量，他记，需要搭把手时他上。
李总工的办公室更是烟雾缭绕，成了信息交汇和指挥调度的核心。
这边刚撂下和王振华确认工艺稳定性的长途，天津周强询问配件协调的电话又急火火地追了进来。
那边正听着长沙王玉林在电话里细说小批量试产的注意事项，负责手册反馈的小钱己经拿着厚厚一叠基层询问记录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请示了。
桌上的全国协作厂地图，被红蓝铅笔勾画得密密麻麻，代表进展的红圈正顽强地向外扩张。
农历二月的夜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带着寒意，但桌上那盏台灯的光，常常要亮到后半夜，才被按灭。
三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陈青禾骑车回院，在宿舍区门口正巧遇见拎着小旅行包的林雪。
“林雪？天津回来了？”陈青禾惊喜。
“陈工！”林雪笑容灿烂，“嗯呐！天津厂那边顺溜了，周主任收尾，厂里车送我回来汇报完了。”
寒暄两句，陈青禾猛地想起：“啊！你等我一下！”他转身飞快跑向自己宿舍。
陈青禾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那个蓝布小包，微微喘气：“这个送给你。感谢你上次给我带的松子。”他递过去，语气尽量自然。
林雪有些意外，打开一看，牡丹真丝巾光彩夺目。她手指轻抚丝面，脸颊飞红，“这太破费了谢谢你啊，陈工！”
“别客气，你喜欢就行。”陈青禾见她喜欢，也放下心来。
此时秦大爷拿着暖水瓶刚好经过，笑呵呵插话：“哟，小陈啊，给小林技术员送啥宝贝呢？瞅给姑娘稀罕的！”
林雪脸更红了，像火烧云，飞快收起丝巾：“秦大爷！您您别瞎逗！俺俺回宿舍了！”林雪一急标出了东北腔，扭头快步走开。
陈青禾也略显局促。秦大爷背着手，看着这对小年轻，乐呵呵的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紧张忙碌的日子。李总工正在办公室翻看各地反馈回来的手册推广情况报告，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喂？是！张教授您好！对，我是李为民。是！是！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一定准时通知他！好，再见！”
“青禾，”李总工看着他，语气很正式，“刚才的电话，是清华大学的张教授打来的。”
“张教授？”陈青禾一脸茫然，他完全不认识这位教授。
“嗯。张教授是受钱零号专家委托的。”李总工差点说漏嘴，赶紧纠正，“他正式通知你，三月二十五号上午九点整，到清华大学工程力学系教研室，参加一场闭卷笔试。”
“啊？！”陈青禾瞬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反应过来，“考考试？在清华？考什么？”他语无伦次，问题像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李总工摊摊手，苦笑道：“具体考什么科目，考什么内容，我也完全不知道。张教授只说了时间、地点，以及是零号专家安排的考核。他特别强调，让你准时到，闭卷笔试。”
陈青禾彻底傻眼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只能机械地点点头：“是，李总工，我我知道了。”
看着陈青禾带着满脸的困惑和压力走出办公室，李总工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这对陈青禾是个巨大的挑战，但零号的安排，容不得半点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