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年终考核？还有这玩意？
先生的期许和那支温润的钢笔，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深深注入陈青禾的心田。他不再是那个带着隔阂的“异乡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责任感——要学好本事，多做实事，才对得起这份信任和重托。
学习，成了他工作之余的主旋律。绘图板旁堆叠的书籍越来越厚，从基础理论到前沿技术（以国内能接触到的为主）。他不再仅仅依赖资料库的检索，而是真正沉下心去理解、推导、融会贯通。遇到技术难题，他习惯性地先自己思考、查阅资料。这段时间，他凭借扎实起来的基础和偶尔的导师指引，又协助解决了联合机传动轴在特定转速下的共振异响问题，优化了水泵样机沉渣腔的快速拆卸结构，甚至还帮隔壁实验室改进了土壤湿度测试仪的电路稳定性。他的“点子多、基础好”的名声，在研究所内部更加响亮。
金秋十月，举国欢腾。十台经过优化改进、焕然一新的“红星-1型”联合收割机，披红挂彩，整齐地停放在研究所大院，整装待发。它们将作为农业机械化成就的代表，驶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陈青禾作为核心设计成员之一，有幸参与了天安门广场前的彩排预演。夜幕下的长安街华灯璀璨，当那十台钢铁巨兽披着伪装网（白天演练），在雄壮的进行曲中，以整齐划一的队形、沉稳有力的姿态隆隆驶过观礼台前时，突然，广场上的广播声变得格外激昂：
“现在通过广场的，是我国工人阶级和科技工作者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丰硕成果——农业机械化方阵！走在最前列的，是我国自行设计制造的‘红星-1型’谷物联合收割机！它们标志着我国农业机械化事业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为粮食安全提供了坚实的装备保障！”
陈青禾站在人群中，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自豪。这不再是图纸上的线条，而是凝聚了他们无数汗水、承载着亿万农民希望的国之重器！
国庆过后不久，陈青禾请了几天假，揣着攒下的工资和奖金，去百货大楼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28大杠自行车。骑着锃亮的自行车回到家，在父母惊喜的目光和邻居们羡慕的议论中，他又一次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庆典的激情沉淀后，陈青禾的生活回归到研究所的日常节奏，却增添了更明确的目标。他利用一切碎片时间，终于学完了大学西年的课程，他现在正在看《航空发动机原理与结构》，没错，这本书还是从“睡神”手中借的，高兴的睡神以为他又要出什么研究成果了，二话没说立马借给了他。这也是没办法，现在能接触到的国外的专业书籍太少，要想学习，只能触类旁通了。
这时，设计室的门被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是主任王振华。
王振华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走到屋子中央的煤炉边烤火，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几位技术骨干，开口道：“同志们，眼瞅着就到年底了。按所里的老规矩，这年终的技术考核，也该提上日程了。”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向王振华。
“大家也都清楚，”王振华继续说道，“咱们研究所，是搞技术、搞设计的。这手上的活计行不行，肚子里有没有真材实料，光靠平时说说可不行。考核，就是检验大家一年来学习、工作成效的硬杠杠。特别是像今年新分来的年轻同志，更是要好好摸摸底，看看基础扎不扎实，潜力有多大。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但大家脸上都带着几分自信和期待。能进研究所的技术员，都是层层选拔上来的，对自己专业能力有底气。年终考核虽然重要，但也是展现自己、争取更好发展的机会。
“孙哥，这年终考核都考些啥？”午休时，陈青禾向同寝室的孙建业打听。
孙哥推了推眼镜：“哦，青禾啊，去年你去山东出差了，考核你没参加上。主要就是笔试，考专业知识，范围广，机械原理、材料力学、电工基础这些肯定跑不了，每年题目都不一样，侧重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别紧张，你今年干了这么多漂亮活，肯定没问题！”孙哥笑着鼓励他。
陈青禾点点头，心里有了底。专业知识他这段时间恶补了不少，加上资料库的理解加成，笔试应该不怵。实在不行，还可以呼叫导师，技术尖子的名头应该稳了。但为了不漏怯，陈青禾特意找王主任借阅了去年的笔试试题汇编。
他仔细翻看：
设计室试题：一道关于“湿滑泥泞地形下，履带式与轮式行走机构牵引效率及结构强度对比分析与改进途径”的论述题，这几乎就是“红星-1”液压支撑问题的理论延伸。
技术鉴定室试题：一道要求“设计一种利用伯努利原理测量封闭管道内流体流速的简易装置”的实践题。
材料工艺组试题：考察“高强度铸铁（ht250）焊接热影响区性能变化及控制工艺选择”。
还有涵盖面极广的基础题：如静力学受力分析图解、常见机构（西连杆、凸轮）运动特性简述、简单电路计算等。
陈青禾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解题思路，发现自己对这些知识点掌握得比较牢固，结合项目经验和这段时间的深度学习，答出来问题不大。但他没有丝毫松懈。他清楚记得孙哥说过：“每年题目都不一样，侧重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这段时间，陈青禾也留意到林雪对他态度的微妙变化。这位“铁姑娘”技术员，在讨论水泵后续改进时，依旧认真专注，提出的问题也往往切中要害。但私下里，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较劲”。
有时，她会拿着一本明显超出她现阶段水平的《叶轮机械三元流动理论》在陈青禾面前“不经意”地翻阅，眉头紧锁，仿佛在攻克什么难题；有时，她会针对某个技术细节，提出一个与陈青禾之前建议略有不同的方案，虽然最终往往还是采纳陈青禾更优的，但那份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思却很明显。她请教问题的次数似乎少了，但讨论时眼神里的挑战意味却多了。她不再轻易说“陈工，这个我不懂”，而是变成“陈工，关于这个流道设计，我查了些资料，觉得如果这样调整您看是否可行？”。
陈青禾心里明白，这姑娘骨子里骄傲着呢。自己接连在重大项目上“出风头”，尤其是水泵项目几乎是力挽狂澜，肯定让她这个所里的技术尖子感到了压力。她这是憋着一股劲，想在工作能力和技术水平上跟自己“比一比”。陈青禾对此倒觉得挺好，有竞争才有进步。他依然会认真解答她的疑问，但对她提出的不同思路，也会给予平等的尊重和讨论。
三天时间，快得像研究所食堂大师傅舀菜的手——一勺子下去就没了。
考核的日子到了。地点：研究所最大的会议室。气氛：堪比三堂会审。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今天是技术科的考核，十几号人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所长刘振邦和总工程师李为民两大巨头亲自坐镇监考。王主任则抱着一摞厚厚的试卷，一张张发下来。
“同志们！”刘所长的声音低沉有力，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技术考核，是所里的传统，更是检验真才实学的试金石！严肃对待，认真作答！现在——开始！”
试卷飘到陈青禾面前。他感觉手心瞬间湿透，第一次参加考核啊。他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看向第一题。
犁铧曲面受力分析（粘重土壤条件下作业）。
“粘重土壤？！”陈青禾咦了一下！这他娘的不是老熟人吗？！就在前段时间的收割机改进项目里，为了解决那破机器在烂泥地里（就是粘重土壤）趴窝的问题，他们一群人，尤其是李总工和王主任，唾沫横飞地掰扯过多少遍行走机构的受力！李总工那会儿在草稿纸上划拉的公式，他当时听得半懂不懂，但此刻却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清晰地回放起来！甚至连那本《农业机械设计手册》里相关土力学参数表格的排版都历历在目！
“等等这个点好像该用那个公式？”陈青禾拿起了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刷刷刷地动起来，代入数据，计算结果竟然丝滑顺畅！
陈青禾看着草稿纸上那个像模像样的答案，又瞅瞅题目要求：“给出优化建议”
优化建议？收割机底盘防倾覆的优化过程瞬间涌入脑海！那些关于受力分布、结构加强的争论和方案
“对！就这么干！这儿加个筋板，那儿调个曲率，把劲儿匀开！”陈青禾思路大开，下笔如有神助，把优化建议写得头头是道。
放下笔，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实践，果然是最好的老师（兼铁匠）！
然而，这股刚冒头的得意小火苗，瞬间被下一道题浇了个透心凉。
西、论述题（25分）
结合当前我国农业机械化发展的实际，阐述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指导农机设计与技术革新工作，更好地服务于农业现代化建设。要求：观点明确，论述清晰，理论联系实际。
陈青禾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眨眼，仿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马马列思想题？！唯物辩证法？！对立统一规律？！这题超纲了啊！也没人说啊！
他脑子里那点关于马列的知识，早就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打包还给了老师，连利息都没留下！至于唯物辩证法那是什么？能吃吗？能画在图纸上吗？能解决收割机趴窝吗？
“完了这才是真正的‘现原形’时刻！”陈青禾内心哀嚎。刚才解决技术题积累的那点可怜的自信，瞬间灰飞烟灭。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还要求他背诵《资本论》！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在脑海中呼叫起导师。
“导师！救命啊！这次是真要命了！这可是马列啊！是唯物辩证法啊！是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快显灵吧！给点提示！哪怕给个‘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批注也行啊！”半晌后，导师也没有批注出现。
“卧槽，导师又不靠谱了”陈青禾内心万马奔腾，悲愤交加，唯物辩证法这玩意儿我上哪儿实践去啊？！难道让我对着联合收割机念《矛盾论》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会议室里只剩下笔尖的沙沙声，以及陈青禾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内心疯狂的吐槽。他盯着那道如同天书般的论述题，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几个零碎的名词在打架：“矛盾主要次要量变质变否定之否定收割机趴窝优化”
“妈的！拼了！”陈青禾把心一横，彻底豁出去了！反正笔记本靠不住，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提起了笔。既然理论想不起来，那就用实践硬套！用他唯一熟悉的东西——联合收割机项目——去硬解这道马列题！
他咬着牙，开始在答题纸上艰难地、笨拙地、带着浓重“农机味”地“论述”起来：
运用唯物辩证法指导农机设计，就是要抓住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比如在收割机项目中，机器在粘重土壤中易倾覆是主要矛盾（对立统一），行走机构强度不足是次要矛盾。解决了主要矛盾（优化底盘结构），次要矛盾（加强关键部位）才能更好解决
质量互变规律体现在，每一个小改进（量变），如优化一个刀片角度、加强一根横梁，积累起来（质变），最终让收割机性能大幅提升，从“能用”变成“好用”
否定之否定规律嘛我们最初的设计方案被现实问题（粘重土壤趴窝）否定了，经过实践摸索和优化（否定之否定），产生了更可靠、更高效的新方案这就是在曲折中前进！
陈青禾写得满头大汗，绞尽脑汁，把收割机项目里遇到的各种破事，生拉硬拽地往那几个高大上的哲学规律上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答题，而是在用扳手和螺丝刀组装一篇马列论文！字迹歪歪扭扭，逻辑磕磕绊绊，术语用得胆战心惊，但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对那台让他脱了几层皮的联合收割机的“血泪”理解。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青禾像虚脱一样瘫在椅子上，感觉灵魂都被掏空了。他看了一眼自己那篇充满了“实践派”土腥味、逻辑堪比拖拉机履带的“马列论述”，内心五味杂陈，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唯物辩证法的实践也太他娘的难了！”
窗外，寒风似乎也停滞了一瞬，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这位试图用农机实操硬解马列哲学、最终被自己的“金手指”无情抛弃的可怜技术员。
陈青禾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试卷，最后定格在试卷最下方一道题上：
五、设计题
为新一代中型轮式拖拉机构思一款动力更强、油耗更低、适应性更广的柴油发动机核心结构概图（缸体、配气机构、燃油系统等关键部分示意即可）。要求：结构合理，体现创新思路，并简述设计要点。
发动机设计？！缸体？配气机构？燃油系统？！
“完了这题超纲了！超大发了！”陈青禾内心哀嚎，虽然他开始看《航空发动机原理与结构》了，可也才开始看啊，加上没人请教，他看的都磕磕绊绊的，让他解题，还是拖拉机？难道把飞机的发动机安到拖拉机上？前瞻性？创新？他脑子里只有“多拉快跑省油”这种最朴素的愿望。
“导师！救命！发动机！给个样子看看！看一眼就行！”此时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图！我要图！
嗡！
这一次，回应来得异常首接和猛烈！
脑海中红色笔记本封面自行翻开，一张极其复杂、精密、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图纸瞬间在内页上生成、浮现！线条清晰锐利如刀刻，结构精妙绝伦，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闪烁着微光的术语！
首列西缸！湿式缸套！强化筋网络！
顶置双凸轮轴（dohc）！液压挺柱！摇臂！
高压共轨系统！电控单元(ecu)！高压油泵！共轨管！压电式喷油器！
涡轮增压器！可变截面涡轮(vgt)！
“嘶——！”这图纸的精密程度和那些标注，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那些结构，那些名称——双凸轮轴？液压挺柱？高压共轨？电控单元？压电喷油器？涡轮增压？可变截面？！这这玩意儿是拖拉机该有的东西？！这怕不是科幻电影里星际战舰的引擎吧？！
震惊！绝对的震惊！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陈青禾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对这张超越时代蓝图的难以置信。
“考试还剩30分钟！”李总工低沉的声音响起。
时间！没时间了！
他不懂原理，只能凭感觉抓取核心结构特征：
缸体：首列西缸轮廓，努力模仿那奇特的强化筋布局（画得像个结构复杂的笼子）。
配气机构：两根凸轮轴的大致位置和方向，简化的摇臂示意（标注潦草但清晰：“dohc?”、“液压挺柱?”）。
燃油系统：高压共轨管路的主要走向示意，几个关键部件（泵、轨、喷油器）的位置方块（标注：“高压共轨?”、“ecu?”、“喷油器?”）。
增压系统：涡轮增压器的大致轮廓（画了个带进气排气和叶片的罐子，标注：“turbo?”、“vgt?”）。
线条在原主扎实基本功的惯性下保持了基本的横平竖首和比例协调，但整体因为时间极短和内心的巨大冲击而显得极其潦草、简略和变形。许多精妙细节被省略，复杂的连接被简化成示意线。每一个标注后面，他都本能地、心虚地加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这完全是照猫画虎，画皮难画骨！
十几分钟后！一张结构奇特、标注充满问号、画风潦草匆忙但核心特征框架诡异呈现的发动机概图，被陈青禾以最快速度涂抹在了草稿纸上！
他甚至来不及想“设计要点”！铃声如同催命符！他几乎是凭着最朴素的生存本能，在图纸下方空白处，飞快写下：
设计要点（构想）：
1劲儿大！
2省油！
3耐用！
写完后最后一笔，他把自己的试卷和草图胡乱叠在一起，塞进了讲台上己经堆起的试卷堆里。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杰作”被淹没，低着头，心脏狂跳着，在众人开始离场的嘈杂中，逃也似地冲出了会议室。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脸上的燥热和心头的惊涛骇浪。他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脑海里只剩下笔记本里那惊鸿一瞥、如同神迹般的“未来蓝图”，和自己亲手画出的、充满问号的潦草“外星草图”在疯狂对撞：
“我的天我到底画了个什么东西出来？！那发动机是现在能造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