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边关特有的清冽与寒意，透过签押房糊着厚桑皮纸的木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斑。
陈禾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昨夜翻阅过的户籍黄册和军屯图卷，墨迹模糊，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陈年积案特有的灰尘和霉味的气息。
他揉了揉发涩的太阳穴，端起粗瓷碗里温热的粟米粥，就着老赵腌的咸菜疙瘩，大口吃着。
粥是昨夜剩饭加水熬的，有些稀，但足以暖腹。
辰时初刻，前衙大堂。
“升——堂——！”
班头张勇一声刻意拖长的吆喝，带着几分边城衙役特有的粗粝腔调，在空旷的大堂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陈禾身着七品深青官袍，头戴乌纱，端坐于公案之后。
案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依旧蒙尘，惊堂木和水火棍倒是擦拭得锃亮，整齐摆放。
堂下，以县丞王甫为首，典史刘成、班头张勇、三班六房的司吏、书办、衙役、仓大使、驿丞、巡检司弓手头目
林林总总二十余人，按品级和职司肃立两厢。
人人屏息凝神，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麻木地投向这位过于年轻的新任知县。
大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门外呼啸的风声和院内枯树枝桠的摩擦声隐约可闻。
陈禾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王甫垂手恭立，眼神低垂；
典史刘成身形微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模样；
班头张勇站得笔首，眼神却有些飘忽，带着兵油子的油滑；
其余人等，大多面色黧黑，带着边地风霜，神情木然。
“点卯。”陈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堂。
典史刘成连忙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名册，开始唱名：
“王甫！”
“下官在！”王县丞躬身。
“刘成！”
“卑职在！”
“张勇！”
“小的在！”
“仓大使钱贵！”
“小的在！”
“驿丞孙福！”
“小的在！”
名册上的人一一应到，无人缺席，也无人迟到。
陈禾默默听着，将名字与昨日名册上模糊的印象、眼前的面容一一对应。
点卯完毕，大堂内气氛依旧凝滞。
众人垂首等待，不知这位新官要烧哪把火。
陈禾清了清嗓子，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开门见山：
“本官陈行舟，奉旨牧守肤施。初来乍到，诸事不明，唯赖诸位同心协力。眼下当务之急有二。”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
“其一，通查全县人口户籍。王县丞！”
“下官在！”王甫心头一跳，连忙应声。
“着你主理，刘典史协理，率户房所有书办、衙役，并知会各乡里正、保甲，限期一月，重新造册！
无论民户、军户、匠户、商户，乃至寄居流民、寺庙僧道，务求一户不漏，一人不差！详录姓名、年齿、丁口、田亩、所业、居所！
凡有隐匿、虚报、漏登者，一经查出，里正、保甲连坐，经办书吏严惩不贷！”
王甫和刘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和为难。
重新造册？
这可是个得罪人又繁琐无比的苦差！尤其涉及那些隐匿人口、逃避赋役的豪强富户
王甫硬着头皮躬身：“是！下官遵命！只是大人，肤施地处边陲，流民众多，户籍混乱己久，且各乡路途遥远，一月之期”
“时限己定，不容更改！”陈禾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人手不足，可临时征调可靠乡民协助。
所需笔墨纸张，由县衙支应。此乃施政之基，不可轻忽！”
王甫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辩：“是！”
陈禾目光转向班头张勇：“张班头！”
“小的在！”张勇一个激灵。
“其二，清查本县所有军户及军中资产兵员！你主理，巡检司弓手头目协助。
着令各堡寨烽燧戍长，三日内将所辖军户名册、丁壮实数、马匹、军械、粮秣、屯田数目，如实造册呈报！
本官兼领安抚司勾当公事，有权稽查军务。凡有虚报兵额、侵吞军饷、倒卖军资、荒废屯田者，军法从事！”
这话一出，堂下众人脸色微变。
清查军务！
这更是捅马蜂窝！
边军吃空饷、倒卖军械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张勇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抱拳道：“是！小的遵命！只是大人，军中事务繁杂，各堡寨分散，三日”
“军情如火，容不得拖延！”陈禾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三日！名册不到，或所报不实，唯你是问！”
张勇被那目光一刺，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连忙低头：“小的明白！定当竭力！”
两把火点完，陈禾语气稍缓：“诸位各司其职，勤勉任事。本官行事，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散了吧！”
“是！谨遵大人吩咐！”众人齐声应诺，心思各异地躬身退下。
王甫和张勇走在最后，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一丝不安。
这位年轻的探花知县，比预想的更硬、更急！
上来就要动根基！
点卯之后，陈禾并未坐守衙中。
他深知，再详尽的卷宗也比不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换下官袍，穿上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短打，只带了典史刘成和一名机灵的年轻书办周安，出了县衙。
肤施城不大，横竖几条主街。
街道狭窄，黄土路面坑洼不平，风一吹便尘土飞扬。
两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墙面斑驳，许多门窗破败，用草帘或破布遮挡着。
行人稀少，且大多面黄肌瘦，神情麻木，裹着破旧的厚袄匆匆而过。
偶尔有几家开着门的杂货铺或铁匠铺，也门可罗雀。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贫困与荒凉的气息。
陈禾一行先去的是城西的军户聚居区。
这里房屋更加低矮破败，许多是用碎石和泥巴胡乱垒砌的窝棚。
一些穿着破旧号衣、面有菜色的军汉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眼神空洞。
几个蓬头垢面的孩童在土堆里追逐打闹，衣不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