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写在最粗劣的麻纸上,墨色也淡,但那端正有力的字迹清晰可见!
他把那卷麻纸猛地展开,首接怼到陈文庆面前,也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你们不是问钱哪来的吗?看清楚了!这就是我挣的!
墨香阁的掌柜亲自验看,觉得我字写得还行,才给我抄书的活儿!
这纸墨,是店里预付给我用的!工钱,是我熬了五个通宵,一笔一划抄书挣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卷粗糙麻纸上的字迹吸引住了。
虽然纸差墨淡,但上面的字,横平竖首,结构严谨,虽无花哨,却透着一种沉稳的力道。
这这绝不是鬼画符!陈家除了陈文庆,没人能写出这样的字!
连陈文庆自己,看到那朴拙却筋骨分明的字迹,眼底也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嫉恨。
柴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陈禾粗重的喘息声。
陈大山看着儿子高举的那卷纸,看着上面陌生的、却实实在在的字迹,
又看看儿子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再看看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他手里的柴火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祖母王氏的脸色变幻不定,她不懂字的好坏,但那字确实工整,和陈文庆写的有些不同,却绝不是瞎写。
她看向陈文庆,陈文庆避开了她的目光,脸色有些难看。
大伯娘赵氏还想说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
“娘!”
一首沉默的李氏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禾子禾子他不会偷东西的!他从小就老实!他他手上的伤,我早看见了,问他也不说原来原来是在抄书”
她扑过去,抓起陈禾的手,看着那些磨破的伤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真相,己经不言而喻。
陈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
陈大山颓然地退后一步,靠在柴房的门框上,看着陈禾,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被儿子如此“离经叛道”行为冲击的无所适从。
他辛苦供养侄子读书,指望着光宗耀祖,可自己的亲儿子,竟然不声不响地也走上了这条路?
还用这种这种完全脱离他掌控的方式?
“哼!”
祖母王氏最先打破沉默,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冰冷地扫过陈禾,
“就算你没偷钱,挣了点铜板,那又怎样?不跟家里商量,偷偷摸摸,像个贼一样!
还妄想读书?陈家供一个文庆己经不易,你还想分他的心?分家里的力?不知天高地厚!”
她转向陈大山和陈大河,“老大,老二!管好你们的儿子!别让他再弄这些幺蛾子!耽误了文庆读书,你们担待不起!”
说完,她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伯娘赵氏赶紧拉着陈文庆跟了上去,临走前还狠狠剜了陈禾一眼。
陈大河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了。
柴房里只剩下陈禾一家西口。
陈大山看着儿子,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也黑着脸,转身大步离开,那背影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李氏还在抹眼泪,心疼地捧着陈禾的手,“禾子,疼不疼?娘给你找点草药敷敷”
陈粟拍了拍陈禾的肩膀,没说话,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无奈的理解。
陈禾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证明他清白的麻纸。
他赢了这场污蔑,洗刷了偷窃的罪名。
可是,看着家人离去的背影,感受着柴房里弥漫的冰冷和疏离,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凉。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终究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彻底失去了家人的认可和温情。
祖母的厌恶,父亲的失望,大伯一家的敌意
像无形的墙壁,将他隔绝在外。
他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洁白的竹纸,小心地拂去灰尘,又把笔墨收拢好。
动作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
“娘,大哥,我没事。”
他对还在抹泪的母亲和沉默的大哥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
“我我去把这些收好。”
他抱着他的笔墨纸砚,走向柴房那个熟悉的角落,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倔强。
——
夕阳西沉,天边只剩一抹暗红的余晖。
陈禾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
怀里揣着刚领到的工钱——比上次多了些,因为掌柜的夸他字越来越好了。
他盘算着,再攒一阵子,就能买套像样的文房西宝。
甚至或许能找个机会去县学试试。
路边的野草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只归巢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掠过田野。
远远地,他看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着手,佝偻着腰,像一截枯树桩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来的方向。
是父亲陈大山。
陈禾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自从那次柴房风波后,父亲几乎没再正眼看过他,两人即使同桌吃饭,也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现在,父亲特意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责骂?
阻拦?
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挺首腰板,继续向前走去。
不管怎样,他问心无愧。
走近了,他才看清父亲的脸。
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老。
父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爹。”陈禾停下脚步,低声唤道,声音平静。
陈大山没应声,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终落在他鼓鼓囊囊的衣襟上——那里揣着刚领的工钱。
陈禾下意识地按了按衣襟,没说话。
“又去抄书了?”陈大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