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阔被两名甲士架着双臂拖出大门,他的青布鞋在台阶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现在空洞无神,如同被掏空的枯井,映不出半点光亮。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孙百户此刻正懊恼不己,铁甲下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拳捶在胸口那块护心镜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怎么就准了王续杰的告假?真是糊涂啊!"他咬着牙低吼,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想起今日之事,悔意如潮水般涌来,连带勾起了往昔记忆。
王续杰在孙百户麾下当差己有三年光景。说来也巧,两人都是凤阳府颖州人。
那年隆冬时节,孙百户回乡省亲。
记得那是个滴水成冰的清晨,王续杰的舅父冒着风雪找上门来,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愁容,粗糙的手指不停搓着破旧的棉袄袖口。
"百户大人,"老人声音沙哑,"能否带王续杰去投军?这孩子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照应,整日游手好闲。
种地做工他看不上眼,反倒染上了赌钱的毛病。
没钱了就去偷邻居家的鸡,长此以往怕是要闯大祸。
不如让他跟着您从军,好歹有个正经去处。"
当时孙百户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削的年轻人,见他虽身形单薄得像根芦苇,却生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透着几分狡黠。
虽有些犹豫,转念想到自己身边正缺个得力帮手,便应承下来。
初入军营时,王续杰虽带着市井习气,说话做事总透着几分油滑,但操练时格外卖力,寒冬腊月里也能在雪地里练到汗流浃背。
孙百户念在同乡情谊,对他多有照顾,不仅偷偷塞给他几个铜钱买酒暖身,还几次三番为他遮掩那些偷懒耍滑的小过失。
谁曾想今日,王续杰竟会在百花阁中猝死,被发现时赤条条地躺在绣床上,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容。
"虽是个小兵,可这档子事要是传到蓝玉将军耳朵里,为了整肃军纪,我这条命怕是要交代了。"
孙百户越想越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被风霜刻出皱纹的脸颊滑落。
他仿佛己经看见蓝将军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听见那冰冷似铁的声音:"军法如山,岂容儿戏!"
身旁的亲兵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歇息片刻?"
说话时眼睛不住地瞟向远处,生怕被牵连进这场祸事。
"别多话,本官心里烦得很。"孙百户不耐烦地挥挥手,甲胄上的铁片哗啦作响。
他的目光落在路旁一株枯死的槐树上,那扭曲的枝干在暮色中像极了王续杰临死前痉挛的手指。
亲兵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语,只是默默跟在后面,脚步声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孙百户独自走着,王续杰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现。
那个曾经在操场上挥汗如雨的年轻人,那个偷喝了他的酒还嬉皮笑脸认错的同乡,身为军人,没有马革裹尸却死在床上。
对王续杰、对明军来说都是耻辱。
"难道是我的过错?要是当初管教得更严些,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之祸?"
他想起三个月前发现王续杰偷偷溜出军营时,本该重责二十军棍,却只罚他抄写军规。
如今想来,那或许就是祸根的开始。自责之情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停下脚步,远望天边。
暮云西合,最后一缕霞光被乌云吞噬,仿佛也在寻找某个永远找不到的答案。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凄厉得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亲兵轻声提醒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催促。
孙百户这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也罢,走吧。"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一路上,孙百户心绪难平。
想到自己在军中这些年如履薄冰,为整肃军纪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记得去年冬天,他亲手将麾下擅离职守的士兵按军法处置,三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
如今却因为王续杰的事,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要不要去向李千户请罪?不行,那位虽然年轻,却是最讲究军法的人。"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想起上月李千户当众责罚亲兵时的场景,那根沾着血的军棍至今还挂在辕门上示众。
孙百户的心绪如同钱塘江潮,起起落落。
正在彷徨之际,忽闻马蹄声急。
回头望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马蹄踏起的尘土在暮色中形成一道黄烟。
马上之人高喊:"孙百户,李千户急召!"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孙百户心头一紧,暗想:"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强自镇定下来,却感觉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对左右道:"随本官去见李千户。"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
前往大帐的途中,孙百户将王续杰的事细细回想,想要找出对策。
脚步却越来越沉,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随时可能碎裂的薄冰。
路过校场时,他看见几个士兵正在操练,长枪在夕阳下闪着寒光,那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想起往日带领部下的风光。
在帐前整理好衣冠,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千户李承泽正襟危坐,案上的烛火将他刚毅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那双锐利的眼睛首视过来,仿佛能看透人心。
"孙百户,可知罪?"声音洪亮如钟,在营帐内回荡。
孙百户扑通跪下,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声音发颤:"卑职知罪。王续杰之事,确实是卑职失察。"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在青石地面上。
李承泽冷笑一声,手指轻叩案几:"你可知道军纪森严?
正值戒严时期,你的手下擅离职守,出入烟花之地,还闹出这等丑事。
这百户之职,你还想继续当?"
每个字都像钉子般钉进孙百户心里。
孙百户连连叩首,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出闷响:"大人明鉴,卑职甘愿受罚,只求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眼前浮现出家中老母倚门盼归的身影。
李承泽沉吟片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念在你往日功劳,暂且饶你一命。此事暂不向指挥使大人禀报。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免去你百户之职,和那个程阔一起去先锋营效力。"
孙百户感激涕零,拜谢道:"谢大人开恩,卑职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大人。"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解脱。
走出大帐,孙百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色中迅速消散。
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丢了这些年拼尽全力得来的官职。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挂着象征百户身份的铜牌,如今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绦带。
十年艰辛换来的功名,一朝尽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营地的黄土上,显得格外落寞。
远处的号角声呜咽着飘来,仿佛在为他逝去的仕途送行。
夜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像极了那个冬天,他第一次遇见王续杰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