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暮,仿佛一幅被天工刻意晕染的丹青画卷。
落霞如血,将整座皇城浸染在绛紫的胭脂色里,连那巍峨的紫禁城阙都宛若琥珀中的标本般静谧而沉重。
魏国公府的大门前,朱漆兽环大门在残阳下泛着暗哑的幽光,狻猊兽首的铜环似乎饮饱了鲜血,獠牙间隐约流转着不祥的光晕。
庭院深处,百年银杏的金叶簌簌飘落,每一片都如同用金箔精心錾刻的冥钱,层层叠叠铺就一条通往幽冥的甬道。
穿堂风拂过时,那些叶片便如受惊的蝶群般飞旋,在描金彩绘的回廊间跳起诡谲的胡旋舞。
“夫人!宫里来使!”管家徐安跌跌撞撞闯进内院时,锦缎皂靴在青玉阶石上踏出凌乱的印痕。
这个素来稳若泰山的老仆此刻竟像片秋风中的枯叶般颤抖不休。
他额间沁出的汗珠映着暮光,宛如缀在黄杨木雕上的水晶坠子。
徐夫人手中的青花缠枝莲纹盏应声而碎,瓷片飞溅如星。
滚烫的君山银针在云锦鞋面上洇开暗痕,她却恍若未觉。
那支累丝嵌宝银簪在她鬓边轻颤,折射出的冷光将她的面容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玉雕。
“速唤钦儿!”她的指尖触到簪首的珍珠时骤然凝住,那温度竟比墓穴中的长明灯盏更寒三分。
心中翻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让她难以自持——是悲痛?是愤怒?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前院石阶上,司礼监秉笔李德全负手而立。
西名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他身后凝成铁壁,绣春刀鞘上的鎏金螭纹在暮色中吞吐着暗芒。
这位御前红人眯着丹凤眼,将国公府的九进院落尽收眼底。
当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金丝楠木的雕花月洞门时,面露悲伤。
秋风裹挟着银杏叶在他蟒纹官靴边盘旋,沙沙声里藏着玄机般的韵律。
“劳李公久候。”徐钦疾步而来,素白锦袍上的暗纹云蟒在行走间若隐若现。
这位未及弱冠的世子虽竭力维持着世家风范,但腰间羊脂玉组佩的凌乱脆响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身后二弟徐景昌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而三叔徐增寿摩挲玉佩的手指正泄露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隐秘。
那枚和田青玉双螭佩,是去年徐辉祖亲手系在他鸾带上的。
“夫人,世子节哀顺变。”李德全面色满是哀伤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尖细的宣旨声刺破暮霭,每个字都化作淬毒的金针。
听到“忠烈王”“武毅”等谥号时,徐夫人鬓边的点翠步摇突然迸落一颗波斯蓝宝,在青砖地上敲出摄魂的脆响。
而“以身殉国”西字落地时,整座府邸的时光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连檐角铜铃都凝住了声响。远处不知哪个粗使丫头失手打碎了霁蓝釉梅瓶,瓷片迸裂的声响竟似丧钟余韵。
“荒谬!”徐景昌猛然挣开束缚,少年人锦袍下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如弦,“父亲麾下三千玄甲军,岂会折在莽山鼠辈之手?”
他颈间暴起的青筋像极了蜿蜒的蚯蚓,惊得廊下画眉鸟扑棱棱撞向金丝笼。
此时的他满脸涨红,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这满院的肃杀撕裂开来。
“放肆!”徐钦玉面含霜,呵斥声里裹着冰碴。
他心里清楚,此刻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家族存亡,绝不能让弟弟再失控下去。
徐增寿早己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拽回,这位以风流闻名的徐三爷此刻面若止水,唯有袖中隐隐传来的骨骼脆响。
泄露着惊涛骇浪。他掌心的月牙形血痕,正慢慢渗透苏州织造的云纹袖口。
李德全合拢圣旨的动作像在收拢一柄软剑:“国公爷忠贯日月,皇上痛彻心扉。”
他眼角余光扫过众人表情,如同在观赏一局珍珑棋局,牢牢记住众人的反应。
徐钦接过圣旨时,那明黄云龙纹绫绢竟重若千钧。“臣叩谢天恩。”
他喉间翻涌的血气将每个字都染上锈味,“不知先父遗骸”
“战况胶着,忠骨暂存贼营。”李德全的回答如同游鱼甩尾般避重就轻,“待王师凯旋,自当奉还灵柩。”
说罢便带着锦衣卫旋身离去,官靴踏在莲花浮雕地砖上,每一步都似丧鼓闷响。
偏厅里的徐夫人终于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紫檀榻上。
医女们捧着金针药匣穿梭如蝶,丫鬟们端着的铜盆里,热水蒸腾起迷蒙的雾气。
徐钦立在万字不到头的窗棂前,望着外面渐渐黯淡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曾经威震西方、叱咤风云的父亲,如今竟成了遥远的记忆。
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他的胸膛仿佛被巨石压住,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庭院里的银杏树依旧簌簌落着叶子,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无人能懂的故事。
徐景昌站在廊下,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盯着远方的天空,那里己经没有了夕阳的余晖,只剩下深邃的灰蓝色笼罩一切。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父亲的身影:骑马驰骋沙场时的英姿飒爽,教导他们兄弟读书习武时的严厉慈爱,还有偶尔露出的温和笑容可现在,这些画面都变得模糊且遥不可及。
“大哥,我们真的就这样算了吗?”
徐景昌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几分不甘与绝望,“难道父亲的死就这么不明不白?我要查清楚父亲的死原因,真的战败被杀还是其他原因。”
徐钦转过身,看着弟弟年轻却充满倔强的脸庞,心头涌上一阵酸楚。
他知道弟弟的感受,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是眼下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整个家族。“景昌,今上早己下旨说清。是战死殉国。”
“我不信,我要去要去查清楚。”徐景昌冷笑一声。
“不用你去,过几天朝廷还会派兵去平叛,我年长又是世子,我去随军去,到时定会查清楚的。”徐欣背对着徐景昌道。
徐景昌冰冷的看着眼前的大哥,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心中暗自得意,没想到只是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鲁莽、冲动就把自己的大哥骗到前线,只要徐钦到了前线,到时就把自己花了两年培养的死士也送去军中,在前线出点意外更正常吧。
魏国公之位只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徐钦没注意身后的徐景昌,只是默默望向窗外。
那一片片飘零的银杏叶像极了父亲曾经披挂过的铠甲碎片,每一片都承载着太多回忆与遗憾。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巡视军营的日子,那时候的徐辉祖正值壮年,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鬃马上,目光炯炯有神,腰间的宝剑寒光闪烁。
他曾问过父亲为何从不害怕敌人,父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为国为民,何惧生死?”
如今再回想这句话,徐钦只觉得鼻尖一酸。当年的父亲是多么意气风发,而今却魂归故土不得安宁。
他闭上眼睛,努力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耳畔却传来母亲微弱的啜泣声。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另一边,徐增寿背靠廊柱,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的神情看似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泛着一种复杂的光芒。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国公府内外灯火通明,却掩盖不住笼罩其上的阴霾。
徐夫人躺在榻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丈夫生前的点滴。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还笑着对她说:“等我回来,咱们一家人一起赏菊饮酒。”
可谁曾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庭院里,风吹动银杏叶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