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天大帝目光锁定,直接问询的玄坛真君,立于太玄阁中央,承受着诸位仙界巨擘的注视,却并未显露出半分怯场。
袍袖下的指尖甚至颇为沉稳。
早在昨日,他便已与帝君进行了详尽的推演与准备。
抬升魔界,以目前仙库亏空、各方势力博弈的态势来看,已是必不可免之事。
大势如此,非他玄坛或帝君一己之力所能强行扭转。
但,怎么抬,何时抬,抬升的幅度与范围如何控制,这其中可供周旋的馀地,便是关键!
至少,必须要争取到三十年的缓冲时间!
这三十年,并非凭空而来
而是为了对人界兆亿生灵进行尽可能的安置与疏导,对魔界抬升后可能冲击的几处关键要隘提前进行仙阵布防与管控。
若无此准备,仓促行事,魔气肆虐,幽暗本源倒灌人界,必将酿成滔天惨祸。
届时,天地怨气反噬,业力纠缠,于天庭威信,于雷部根基,皆有损无益。
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肥了诸天星斗一脉,以及……天帝本人而已!
雷部,出了大力,担了恶名,却可能捞不到多少实质的好处,反而可能损了基本盘!
这赔本的买卖,他玄坛真君不干,帝君更不会干!
心念电转间,玄坛真君已然定计。
他并未直接回答中天大帝的问题,而是转向云台之上九龙捧珠、道辉笼罩的天帝,深深一揖,声音清越而沉稳,回荡在寂静的太玄阁内:
“回禀陛下,臣执掌财部,日夜核算,不敢有丝毫懈迨。”
“据臣反复推演,若天庭上下,自今日起,便能同心同德,厉行节俭,削减一切非必要开支,各部严控预算,杜绝虚耗……”
他微微抬头,目光坦然迎向天帝那仿佛蕴含着天道运转的深邃眼眸。
“那么,现有仙库存馀,辅以下一甲子前期各地上缴的赋税,支撑三十年平稳运转,完全可行。”
“故而,臣以为,再造灵机之事,关乎六界根本,不可不为,却亦不可急于一时。”
“至少,需待到三十年缓冲之期以后,各项准备周全,再行施展,方为上策!如此,方可最大程度减少浩劫波及,维系人界稳定,亦是对天庭长远气运负责!”
此言一出,阁内诸位仙神神色各异。
玄坛真君这番话,有理有据,言语之间更是为了天庭长远计,让人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直接反驳。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汇聚到了最高处的天帝身上。
天帝周身清辉流转,面色未改。
对于玄坛真君的提议,他既未颔首认可,亦未出言否定,只是那般静静地坐着,仿佛神游天外,与道合真。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中天大帝眸光微动,心知天帝没有轻易表态,其实就已经是支持了他们的计划。
他当即不再尤豫,缓缓开口道:
“玄坛真君忧心人界生灵,顾念天庭长远,其心可嘉。”
“然,三十年……未免太过久长。”
他目光扫过玄坛真君,最终落回天帝方向,似在陈述,又似在请命。
“这三十年间,仙库只出不进,诸多维系六界平衡、巩固天维的大阵运转,各部仙神俸禄、天兵天将粮饷,乃至陛下日常所需……这些开销,从何而来?”
“难道要我等仙神,自掏腰垫付不成?”
“吾等仙神,持身自好,就算全捐了,又能有多少灵石?”
中天大帝的话直指最关键的问题——钱从哪里来?
指望咱们自己捐,那是不可能的!
谁都不会同意!
那么就只能是指望抬升魔界,再造灵机了。
“人界生灵,固然重要。”
“但,必要的牺牲,有时亦不可避免,此乃天地循环,劫数使然。”
然而如此淡漠之言后。
中天大帝却忽然话锋一转,提出了看似折中的方案。
“况且,我天庭并非对人界置之不理。”
“各地城隍、土地,山神、河伯,皆可协助凡间百姓迁徙避难,划出安全地域,予以安置。”
“再者,星河倒转、魔界抬升之力,我等亦可加以引导、控制,将那清浊碰撞、造化衍生之处,严格限定于一隅之地,使其影响范围降至最低。”
“如此,既可得灵石灵机,解天庭燃眉之急,又能最大程度保全人界元气。”
“岂非两全其美之策?”
这番计划,听起来环环相扣,面面俱到,几乎完美。
然而,一直静坐旁观的陆沉,眼神却是不由得一凝。
这计划,看似完美!
但实际上呢?
下面的那些神仙,那些城隍土地、山神河伯,当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还是会阳奉阴违,趁机盘剥?
甚至为了讨好上级、加快进度而强行驱赶,致使民怨沸腾?
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下面的计划执行得多么完美。
无疑是痴人说梦。
多少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到了下面,便立刻走样,最终结果与初衷背道而驰?
制定策略,绝不能只考虑理论上的最优解,必须留下足够的容错空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这才是对各方真正的负责!
眼见中天大帝一番言语,使得玄坛真君压力陡增,周遭阁臣神色也多有动摇。
陆沉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入每位仙神耳中,顿时将所有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中天大帝所言,不无道理。”
陆沉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目光变得沉凝。
“然,人界乃是六界基石,更是仙界信仰与气运所系之一,关乎天庭根本,不容有丝毫闪失。”
“玄坛真君提议暂缓三十年,并非畏难推诿。”
“实乃是为了更稳妥地施行大帝之策,为了天庭的长远稳定着想。”
“此心,可鉴。”
陆沉一番话,直接将玄坛真君的个人提议,拔高到了另外一个层面。
这番维护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然而,陆沉话音刚落,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火德星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再次出列!
他周身仙火轰地一下窜起三丈高,灼热气息扑面而来,伸手指着陆沉。
怒声咆哮道:
“青苍帝君!你此言何意?!”
“难道只有你与玄坛真君是为了天庭着想?我等提议尽快施行,便都是不顾大局的奸佞之臣了吗?!”
“你们才是忠臣,我们都是奸臣?!”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可谓诛心至极!
陆沉的目光,刹那间危险地眯了起来,冰寒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落在火德星君身上。
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帝君威压,如同九天倾复,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使得整个太玄阁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火德星君被那目光一刺,周身燃烧的仙火都不由自主地摇曳黯淡了几分,气势陡然一窒。
就在这剑拔弩张,局势即将彻底陷入僵局甚至冲突的刹那。
一直端坐云台,仿佛与道合真、对外界争执不闻不问的天帝,却忽然站了起来。
在诸位仙神惊愕的目光中,背对着众人,走向云台边缘。
眺望着阁外那无垠浩瀚的云海星河。
背负双手,淡淡吟诵道: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四句偈语诵罢,天帝缓缓转身,清辉下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每一位仙界巨擘,最终落在脸色涨红、气息未平的火德星君,以及面沉如水、眸光危险的陆沉身上。
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淡漠到了极致的漠然。
“在座的各位,都是忠臣。”
“没有奸臣。”
“只是……”
“有的是云,有的是水罢了。”